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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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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忽然望見丈人在遠遠靠窗的桌上辦公,像異鄉落難遇見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進去,見到王先生,談得很投機。王先生因為他第一次來,堅持要送他出櫃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著運用中文打字機呢,依然翹著帶鑽戒的無名指。王先生教鴻漸上四層樓乘電梯下去,明天來辦公也乘電梯到四層樓再下來,這樣省走一層樓梯。鴻漸學了乖,甚為高興,覺得已經是報館老內行了。當夜寫信給辛楣,感謝他介紹之恩,附筆開玩笑說,據自己今天在傳達處的經驗,恐怕本報其他報導和消息都不會準確。 房子比職業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彷彿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隻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他們倆為找房子,心灰力竭,還貼上無謂的口舌。最後,靠遯翁的面子,在親屬家裏租到兩間小房,沒出房費。這親戚一部分眷屬要回鄉去,因為方家的大宅子空著沒被佔領,願意借住。遯翁提議,把這兩間房作為交換條件。這事一說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兒子媳婦表功。 兒子當然服貼,媳婦回娘家一說,孫太太道:「笑話!他早該給你房子住了。為什麼鴻漸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應該給你房子。方家沒有房子,害你們新婚夫婦拆散,他們對你不住,現在算找到兩間房,有什麼大不了得!我常說,結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這個人家裏有沒有住宅,就應該打聽打聽。」幸而柔嘉不把這些話跟丈夫說,否則準有一場吵。她發現鴻漸雖然很不喜歡他的家,決不讓旁人對它有何批評。 為了買家具,兩人也爭執過。鴻漸認為只要向老家裏借些來用用,將就得過就算了。柔嘉道地是個女人,對於自己管轄的領土比他看得重,要掙點家私。鴻漸陪她上木器店,看見一張桌子就想買,柔嘉只問了價錢,把桌子周身內外看個仔細,記在心裏,要另外走好幾家木器店,比較貨色和價錢。鴻漸不耐煩,一次以後,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請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備,陸先生夫婦來看侄女婿的新居。陸先生說樓梯太黑,該教房東裝盞電燈。陸太太嫌兩間房都太小,說鴻漸父親當初該要求至少兩間裏有一間大房。陸先生聽太太的話耳朵不聾,也說:「這話很對。鴻漸,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會很大。否則,他們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們的小房間,這太吃虧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著叫。他又問鴻漸這兩天報館裏有什麼新聞。鴻漸道:「沒有什麼消息。」他沒有聽清,問:「什麼?」鴻漸湊近他耳朵高聲說:「沒有什麼──」他跳起來皺眉搓耳道:「嚇,你嘴裏的氣直鑽進我的耳朵,癢得我要死!」 陸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對自己丈夫的態度並不遜順,便說:「他們的『華美新聞』我從來不看,銷路好不好?我中文報不看的,只看英文報。」鴻漸道:「這兩天,波蘭完了,德國和俄國聲勢厲害得很,英國壓下去了,將來也許大家沒有英文報看,姑母還是學學俄文和德文罷。」陸太太動了氣,說她不要學什麼德文,雜貨鋪子裏的夥計都懂俄文的。陸先生明白了爭點,也大發議論,說有美國,怕些什麼,英國本來不算數。他們去了,柔嘉埋怨鴻漸。鴻漸道:「這是我的房子,我不歡迎他們來。」柔嘉道:「你這時候坐的椅子,就是他們送的禮。」鴻漸忙站起來,四望椅子沙發全是陸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說:「誰教他們送的?退還他們得了。我寧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氣又笑道:「這種蠻不講禮的話,只可以小孩子說,你講了並不有趣。」男人或女人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柔嘉並非這樣稱呼鴻漸,可是這三個字的效力已經夠了。 遯翁夫婦一天上午也來看佈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鴻漸常常飯後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用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鴻漸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隻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鐘到房裏。遯翁問他記得這個鐘麼,鴻漸搖頭。遯翁慨然道:「要你們這一代保護祖澤,世傳下去,真是夢想了!這只鐘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後廳裏的麼?」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收拾劫餘,雇夜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只鐘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鐘錶店修理一下,機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實,現在的鐘錶哪裏有這樣經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戴的錶,那樣小,裏面的機器都不會全的。」 鴻漸笑道:「娘又說外行話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機器當應有盡有,就是不大牢。」他母親道:「我是說它不牢。」遯翁挑好掛鐘的地點,吩咐女用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鐘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詳著壁上的鐘,躊躇滿志,對兒子說:「其實還可以高一點──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只鐘走得非常準,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鐘只走慢七分鐘,記好,要走慢七分鐘。」 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說:「這種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紅木的好,多少錢買的?」她聽說是柔嘉姑丈送的,便問:「柔嘉家裏給她東西沒有?」鴻漸撒謊道:「那一間客室兼飯室的器具是她父母買的──」看母親臉上並不表示滿足──「還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辦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滿足,可是鴻漸一時想不起貴重的東西來替丈人家掙面子。方老太太指鐵床道:「這明明是你們自己買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鴻漸不耐煩道:「床總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佈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責任,便不說了。 遯翁夫婦又問柔嘉每天什麼時候回來,平常吃些什麼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開銷一天,一月要用幾擔煤球等等。鴻漸大半不能回答,遯翁搖頭,老太太說:「全家託一個用人,太粗心大意了。這個李媽靠得住靠不住?」鴻漸道:「她是柔嘉的奶媽,很忠實,不會揩油。遯翁「哼」一聲道:「你這糊塗人,知道什麼?」老太太說:「家裏沒有女主人總不行的。我要勸柔嘉別去做事了。她一個月會賺多少錢!管管家事,這幾個錢從柴米油鹽上全省下來了。」 鴻漸忍不住說老實話:「她廠裏酬報好,賺的錢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敵意地靜默,老太太覺得兒子偏袒媳婦,老先生覺得兒子坍盡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後,遯翁道:「老大準怕老婆。怎麼可以讓女人賺的錢比他多!這種丈夫還能振作乾綱麼?」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麼本領,咱們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應當把廠裏的事讓給老大去做。」遯翁長嘆道:「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罷!」 柔嘉回家,剛進房,那只鐘表示歡迎,發條唏哩呼嚕轉了一會,噹噹打了五下。她詫異道:「這是什麼地方來的?呀,不對,我錶上快六點鐘了。」李媽一一報報告。柔嘉問:「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沒有?」李媽說沒有。柔嘉又問她今天買的什麼菜,釋然道:「這些菜很好,倒沒請老太太看看,別以為咱們餓瘦了她兒子。」李媽道:「我只煎了一塊排骨給姑爺吃,留下好幾塊生的浸在醬油酒裏,等一會煎了給你吃晚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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