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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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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方鴻漸把信還給唐小姐時,癡鈍並無感覺。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裏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刺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臥室裏的沙發書桌,臥室窗外的樹木和草地,天天碰見的人,都跟往常一樣,絲毫沒變,對自己傷心丟臉這種大事全不理會似的。 奇怪的是,他同時又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裏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人家的天地裏,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裏,誰都可以進來,第一個攔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長輩的都不願意小輩瞞著自己有秘密;把這秘密哄出來,逼出來,是長輩應盡的責任。 唐家車夫走後,方鴻漸上樓洗臉,周太太半樓梯劈面碰見,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訴的話問他,好容易忍住了,這證明她不但負責任,並且有涵養。她先進餐室,等他下來。效成平日吃東西極快,今天也慢條斯理地延宕著,要聽母親問鴻漸話。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學校去了,她還沒見鴻漸來吃早點,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門了。周太太因為枉費了克己工夫,脾氣發得加倍的大,罵鴻漸混賬,說:「就是住旅館,出門也得吩咐茶房一聲。 現在他吃我周家的飯,住周家的房子,賺我周家的錢,瞞了我外面去胡鬧,一早出門,也不來請安,目無尊長,成什麼規矩!他還算是念書人家的兒子!書上說的:『清早起,對父母,行個禮,』他沒念過?他給女人迷昏了頭,全沒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們周家的栽培,什麼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周太太並不知道鴻漸認識唐小姐,她因為「芝麻酥糖」那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方鴻漸不吃早點就出門,確為了躲避周太太。他這時候怕人盤問,更怕人憐憫或教訓。他心上的新創口,揭著便痛。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鴻漸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裏隱蔽著,彷彿生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風。所以他本想做得若無其事,不讓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瞞得過周太太,便不會有旁人來管閒事了。 可是,心裏的痛苦不露在臉上,是樁難事。女人有化妝品的援助,胭脂塗得濃些,粉擦得厚些,紅白分明會掩飾了內心的淒黯。自己是個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頭刮臉以外,沒法用非常的裝飾來表示自己照常。倉卒間應付不來周太太,還是溜走為妙。鴻漸到了銀行,機械地辦事,心疲弱得沒勁起念頭。三閭大學的電報自動冒到他記憶面上來,他嘆口氣,毫無願力地覆電應允了。他才吩咐信差去拍電報,經理室派人來請。周經理見了他,皺眉道:「你怎麼一回事?我內人在發肝胃氣,我出門的時候,王媽正打電話請醫生呢。」 鴻漸忙申辯,自己一清早到現在沒碰見過她。 周經理哭喪著臉道:「我也弄不清你們的事。可是你丈母自從淑英過世以後,身體老不好。醫生量她血壓高,叮囑她動不得氣,一動氣就有危險,所以我總讓她三分,你──你不要拗她頂她。」說完如釋重負的吐口氣。周經理見了這掛名姑爺,鄉紳的兒子,留洋學生,有點畏閃,今天的談話,是義不容辭,而心非所樂。他跟周太太花燭以來,一向就讓她。當年死了女兒,他想娶個姨太太來安慰自己中年喪女的悲哀,給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麼「死了乾淨,好讓人家來填缺」,嚇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對她更短了氣焰。他所說的「讓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鴻漸勉強道:「我記著就是了。不知道她這時候好了沒有?要不要我打個電話問問?」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氣,你別去自討沒趣。我臨走吩咐家裏人等醫生來過,打電話報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紀了!二十多年前,我們還沒有來上海,那時候她就有肝胃氣病。發的時候,不請醫生打針,不吃止痛藥片,要吃也沒有!有人勸她抽兩口鴉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癮。只有用我們鄉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門閂,周身捶著。捶她的人總是我,因為這事要親人幹,旁人不知痛癢,下手太重,變成把棒打了。可是現在她吃不消了。這方法的確很靈驗,也許你們城裏人不相信的。」 鴻漸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親人」,忙說:「相信!相信!這也是一種哄騙神經的方法,分散她對痛處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經理承認他解釋得對。鴻漸回到辦公桌上,滿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態度一天壞似一天,周家不能長住下去了,自己得趕早離開上海。周經理回家午飯後到行,又找鴻漸談話,第一句便問他覆了三閭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癡鈍裏醒過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無可更添的高度。 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裏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刺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裏──好在行裏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在他隨身口袋裏,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裏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裏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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