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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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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客氣,我求你明天來。我想去吃,對自己沒有好藉口,借你們二位的名義,自己享受一下,你就體貼下情,答應了罷!」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說話裏都是文章。這樣,我準來。明天晚上幾點鐘?」 鴻漸告訴了她鐘點,身心舒泰,只聽沈太太朗朗說道:「我這次出席世界婦女大會,觀察出來一種普遍動態:全世界的女性現在都趨向男性方面──」鴻漸又驚又笑,想這是從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該到現在出席了婦女大會才學會──「從前男性所做的職業,像國會議員、律師、報館記者、飛機師等等,女性都會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樣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會學家在大會裏演講,說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賢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職業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還是新近的事實,可是已有這樣顯著的成績。我敢說,在不久的將來,男女兩性的分別要成為歷史上的名詞。」 趙辛楣道:「沈太太,你這話對。現在的女性真能幹!文紈,就像徐寶瓊徐小姐,沈太太認識她罷?她幫她父親經營那牛奶場,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辦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來!」鴻漸跟唐小姐說句話,唐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小姐本在說:「寶瓊比她父親還精明,簡直就是牛奶場不出面的經理──」看不入眼鴻漸和唐小姐的密切,因道:「曉芙,有什麼事那樣高興?」 唐小姐搖頭只是笑。蘇小姐道:「鴻漸,有笑話講出來大家聽聽。」 鴻漸也搖頭不說,這更顯得他跟唐小姐兩口兒平分著一個秘密,蘇小姐十分不快。趙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輕鄙表情道:「也許方大哲學家在講解人生哲學裏的樂觀主義,所以唐小姐聽得那麼樂。對不對,唐小姐?」 方鴻漸不理他,直接對蘇小姐說:「我聽趙先生講,他從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場的,我說,也許趙先生認為她應該頭上長兩隻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麼人了。否則,外表上無論如何看不出的。」 趙辛楣道:「這笑話講得不通,頭上長角,本身就變成牛了,怎會表示出是牛奶場的管理人!」說完,四顧大笑。他以為方鴻漸又給自己說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厲,決不先退,盤桓到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發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鴻漸目的已達,不願逗留,要乘人多,跟蘇小姐告別容易些。蘇小姐因為鴻漸今天沒跟自己親近,特送他到走廊裏,心理好比冷天出門,臨走還要向火爐前烤烤手。 鴻漸道:「蘇小姐,今天沒機會多跟你講話。明天晚上你有空麼?我想請你吃晚飯,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趙辛楣請!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顧,菜也許不如他會點。」 蘇小姐聽他還跟趙辛楣在嘔氣,心裏寬舒,笑說:「好!就咱們兩個人麼?」問了有些害羞,覺得這無需問得。 方鴻漸訥訥道:「不,還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請她了沒有?」 「請過她了,她答應來──來陪你。」 「好罷,再見。」 蘇小姐臨別時的態度,冷縮了方鴻漸的高興。他想這事勢難兩全,只求做得光滑乾淨,讓蘇小姐的愛情好好的無疾善終。他嘆口氣,憐憫蘇小姐。自己不愛她,而偏為她弄得心軟,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應當這樣容易受傷,她該熬住不叫痛。為什麼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假如上帝真是愛人類的,他決無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鴻漸這思想若給趙辛楣知道,又該挨罵「哲學家鬧玄虛」了。 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黏性,拉不長。他的快樂從睡夢裏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來,就像唐曉芙的臉在自己眼前,聲音在自己耳朵裏。他把今天和她談話時一字一句,一舉一動都將心熨貼著,迷迷糊糊地睡去,一會兒又驚醒,覺得這快樂給睡埋沒了,忍住不睡,重新溫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後醒來,起身一看,是個嫩陰天。 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乾了天空淡淡的水雲。今天星期一是銀行裏照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點多鐘,才下辦公室,沒工夫回家換了衣服再上館子,所以早上出門前就打扮好了。設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來審定著衣鏡裏自己的儀表。回國不到一年,額上添了許多皺紋,昨天沒睡好,臉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這兩天有了意中人以後,對自己外表上的缺點,知道得不寬假地詳盡,彷彿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窮人知道上面每一個斑漬和補釘。 其實旁人看來,他臉色照常,但他自以為今天特別難看,花領帶襯得臉黃裏泛綠,換了三次領帶才下去吃早飯。周先生每天這時候還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著。將要吃完,樓上電話鈴響,這電話就裝在他臥室外面,他在家時休想耳根清淨。他常聽到心煩,以為他那未婚妻就給這電話的「盜魂鈴」送了性命。 這時候,女用人下來說:「方少爺電話,姓蘇,是個女人。」女傭說著,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裏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裏起春水的縠紋。鴻漸想不到蘇小姐會來電話,周太太定要問長問短了,三腳兩步上去接,只聽效成大聲道:「我猜就是那蘇文紈。」這孩子前天在本國史班上,把清朝國姓「愛新覺羅」錯記作「親愛保羅」,給教師痛罵一頓,氣得今天賴學在家,偏是蘇小姐的名字他倒過目不忘。 鴻漸拿起聽筒,覺得整個周家都在屏息旁聽,輕聲道:「蘇小姐哪?我是鴻漸。」 「鴻漸,我想這時候你還不會出門,打個電話給你。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罵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鴻漸話出口就後悔。 斬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遠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麼病,嚴重不嚴重?」鴻漸知道已經問得遲了。 「沒有什麼,就覺得累,懶出門。」這含意是顯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養罷,我明天一定來看你。你愛吃什麼東西?」 「謝謝你,我不要什麼──」頓一頓──「那麼明天見。」 蘇小姐那面電話掛上,鴻漸才想起他在禮貌上該取消今天的晚飯,改期請客的。要不要跟蘇小姐再通個電話,託她告訴唐小姐晚飯改期?可是心裏實在不願意。正考慮著,效成帶跳帶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來道:「親愛的蜜斯蘇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愛吃什麼東西?』『我愛吃大餅、油條、五香豆、鼻涕乾、臭鹹鯗』──」鴻漸大喝一聲拖住,截斷了他代開的食單,嚇得他討饒。鴻漸輕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繼續吃早飯。周太太果然等著他,盤問個仔細,還說:「別忘了要拜我做乾娘。」鴻漸忙道:「我在等你收乾女兒呢。多收幾個有挑選些。這蘇小姐不過是我的老同學,並無什麼關係,你放著心。」 天氣漸轉晴朗,而方鴻漸因為早晨那電話,興致大減,覺得這樣好日子撐負不起,彷彿篷帳要坍下來。蘇小姐無疑地在搗亂,她不來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姐兩人。可是沒有第三者,唐小姐肯來麼?昨天沒向她要住址和電話號碼,無法問她知道不知道蘇小姐今晚不來。蘇小姐準會通知她,假使她就託蘇小姐轉告也不來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銀行裏幫王主任管文書,今天滿腹心事,擬的信稿子裏出了幾處毛病,王主任動筆替他改了,呵呵笑說:「鴻漸兄,咱們老公事的眼光不錯呀!」到六點多鐘,唐小姐毫無音信,他慌起來了,又不敢打電話問蘇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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