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鍾書 > 圍城 | 上頁 下頁


  方鴻漸惱道:「不過是同坐一條船,全沒有什麼。鵬圖總──喜歡多嘴。」他本要罵鵬圖好搬是非,但當著鵬圖太太的面,所以沒講出來。

  父親道:「你的婚事也該上勁了,兩個兄弟都早娶了媳婦,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幾起,可是,你現在不用我們這種老厭物來替你作主了。蘇鴻業呢,人倒有點名望,從前好像做過幾任實缺官──」鴻漸暗想,為什麼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呢?她孤獨的一個人可以藏匿在心裏溫存,拖泥帶水地牽上了父親、叔父、兄弟之類,這女孩子就不伶俐灑脫,心裏不便窩藏她了,她的可愛裏也就攙和渣滓了。許多人談婚姻,語氣彷彿是同性戀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羨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親道:「我不贊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會服侍你。並且娶媳婦要同鄉人才好,外縣人脾氣總有點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這位蘇小姐是留學生,年齡怕不小了。」她那兩位中學沒畢業,而且本縣生長的媳婦都有贊和的表情。

  父親道:「人家不但留學,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鴻漸吃不消她。」──好像蘇小姐是磚石一類的硬東西,非鴕鳥或者火雞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親不服氣道:「咱們鴻漸也是個博士,不輸給她,為什麼配不過她?」

  父親撚著鬍子笑道:「鴻漸,這道理你娘不會懂了──女人念了幾句書最難駕馭。男人非比她高一層,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學畢業生才娶中學女生,留學生娶大學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則男人至少是雙料博士。鴻漸,我這話沒說錯罷?這跟『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一個道理。」

  母親道:「做媒的幾起裏,許家的二女兒最好,回頭我給你看照相。」

  方鴻漸想這事嚴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把做樣子的外國人舊衣服上兩方補釘,也照式在衣袖和褲子上做了。現在不必抗議,過幾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說,接風的人很多,天氣太熱,叫鴻漸小心別貪嘴,親近的尊長家裏都得去拜訪一下,自己的包車讓給他坐,等天氣稍涼,親帶他到祖父墳上行禮。方老太太說,明天叫裁縫來做他的紡綢大褂和裏衣褲,鳳儀有兩件大褂,暫時借一件穿了出門拜客。吃晚飯的時候,有方老太太親手做的煎鱔魚絲、醬雞翅、西瓜煨雞、酒煮蝦,都是大兒子愛吃的鄉味。

  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飯碗上,說:「我想你在外國四年真可憐,什麼都沒得吃!」大家都笑說她又來了,在外國不吃東西,豈不餓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樣活的!什麼麵包、牛奶,送給我都不要吃。」鴻漸忽然覺得,在這種家庭空氣裏,戰爭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沒人想到有鬼。父親母親的計劃和希望,絲毫沒為意外事故留個餘地。看他們這樣穩定地支配著未來,自己也膽壯起來,想上海的局勢也許會和緩,戰事不會發生,真發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鴻漸才起床,那兩位記者早上門了。鴻漸看到他們帶來的報上,有方博士回鄉的新聞,嵌著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慚形穢。藍眼鏡拉自己右臂的那隻手也清清楚楚地照進去了,加上自己側臉驚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給人捉住的攝影。那藍眼鏡是個博聞多識之士,說久聞克萊登大學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學府,地位彷彿清華大學。那背照相機的記者問鴻漸對世界大勢有什麼觀察、中日戰爭會不會爆發。方鴻漸好容易打發他們走了,還為藍眼鏡的報紙寫「為民喉舌」、照相機的報紙寫「直筆讜論」兩句贈言。正想出門拜客,父親老朋友本縣省立中學呂校長來了,約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館吃早點,吃畢請鴻漸向暑期學校學生演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之影響及其檢討」。

  鴻漸最怕演講,要託詞謝絕,誰知道父親代他一口答應下來。他只好私下嚥冷氣,想這樣熱天,穿了袍兒套兒,講廢話,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麼?教育家的心理真與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讚兒子「家學淵源」,向箱裏翻了幾部線裝書出來,什麼《問字堂集》、《癸巳類稿》、《七經樓集》、《談瀛錄》之類,吩咐鴻漸細看,搜集演講材料。

  鴻漸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識見大長,明白中國人品性方正所以說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圓滑,所以主張地是圓的;中國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進口的鴉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國地土性和平,出產的鴉片,吸食也不會上癮;梅毒即是天花,來自西洋等等。只可惜這些事實雖然有趣,演講時用不著它們,該另抱佛腳。所以當天從大伯父家吃晚飯回來,他醉眼迷離,翻了三五本歷史教科書,湊滿一千多字的講稿,插穿了兩個笑話。這種預備並不費心血,身血倒賠了些,因為蚊子多。

  明早在茶館吃過第四道照例點心的湯麵,呂校長付帳,催鴻漸起身,匆匆各從跑堂手裏接過長衫穿上走了,鳳儀陪著方老先生喝茶。學校禮堂裏早坐滿學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鴻漸由呂校長陪了上講臺,只覺得許多眼睛注視得渾身又麻又癢,腳走路都不方便。到上臺坐定,眼前的濕霧消散,才見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師,緊靠講台的記錄席上是一個女學生,新燙頭髮的浪紋板得像漆出來的。全禮堂的人都在交頭接耳,好奇地評賞著自己。他默默吩咐兩頰道:「不要燒盤!臉紅不得!」懊悔進門時不該脫太陽眼鏡,眼前兩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隱蔽在濃蔭裏面,不怕羞些。

  呂校長已在致辭介紹,鴻漸忙伸手到大褂口袋裏去摸演講稿子,只摸個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會把要緊東西遺失?家裏出來時,明明擱在大褂袋裏的。除掉開頭幾句話,其餘全嚇忘了。拚命追憶,只像把篩子去盛水。一著急,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思想的線索要打成結又鬆散了。隱約還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在熱鬧地方等人,瞥眼人堆裏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見了。心裏正在捉著迷藏,呂校長鞠躬請他演講,下面一陣鼓掌。他剛站起來,瞧鳳儀氣急敗壞趕進禮堂,看見演講已開始,便絕望地找個空位坐下。鴻漸恍然大悟,出茶館時,不小心穿錯了鳳儀的衣服,這兩件大褂原全是鳳儀的,顏色材料都一樣。事到如此,只有大膽老臉胡扯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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