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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錢鐘書與《圍城》(4)


  鐘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伯父也同去(堂姊已出嫁)。他們往往一住一兩個月。伯母家有個大莊園,鐘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裡閒逛。他常和我講田野的景色。一次大雷雨後,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據說是天雷打死的。伯母娘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後來伯父也抽上了。鐘書往往半夜醒來,跟著伯父伯母吃半夜餐。當時快樂得很,回無錫的時候,吃足玩夠,還穿著外婆家給做的新衣。可是一回家他就擔憂,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少不了挨打。父親不敢當著哥哥管教鐘書,可是抓到機會,就著實管教,因為鐘書不但荒了功課,還養成不少壞習氣,如晚起晚睡、貪吃貪玩等。

  一九一九年秋天,我家由北京回無錫。我父母不想住老家,要另找房子。親友介紹了一處,我父母去看房子,帶了我同去。鐘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那是我第一次上他們錢家的門,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我記得母親說,住在那房子裡的一位女眷告訴她,搬進以後,沒離開過藥罐兒。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也沒有搬出。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或遇見了什麼人,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有兩棵大樹;很高的白粉牆,粉牆高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鐘書說我記憶不錯,還補充說,門前有個大照牆,照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他說,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一進房子裡,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

  我女兒取笑說:「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女孩子,准摳些鼻牛來彈她。」鐘書因此記起舊事說,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兒到他家去做活;女兒名寶寶,長得不錯,比他大兩三歲。他和鐘韓一次抓住寶寶,把她按在大廳隔扇上,鐘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寶寶大哭大叫,由大人救援得免。兄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就在隔扇上刻了「刺寶寶處」四個字。鐘韓手巧,能刻字,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刻來煞是費事。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知慕少艾」的典型表現。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房主提出賠償損失,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的字,另一項是鐘書一人幹的壞事,他在後園「挖人參」,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那棵樹半枯了。

  鐘書十一歲,和鐘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就在那年秋天,伯父去世。鐘書還未放學,經家人召回,一路哭著趕回家去,哭叫「伯伯」,伯父已不省人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遭受的傷心事。

  伯父去世後,伯母除掉長房應有的月錢以外,其它費用就全由鐘書父親負擔了。伯母娘家敗得很快,兄弟先後去世,家裡的大貨船逐漸賣光。鐘書的學費、書費當然有他父親負擔,可是學期中間往往添買新課本,鐘書沒錢買,就沒有書;再加他小時候貪看書攤上伯父為他租的小字書,看壞了眼睛,坐在教室後排,看不見老師黑板上寫的字,所以課堂上老師講什麼,他茫無所知。練習簿買不起,他就用伯父生前親手用毛邊紙、紙撚子為他釘成的本子,老師看了直皺眉。練習英文書法用鋼筆。他在開學的時候有一支筆桿、一個鋼筆尖,可是不久筆尖撅斷了頭。同學都有許多筆尖,他只有一個,斷了頭就沒法寫了。他居然急中生智,把毛竹筷削尖了頭蘸著墨水寫,當然寫得一塌糊塗,老師簡直不願意收他的練習簿。

  我問鐘書為什麼不問父親要錢。他說,從來沒想到過。有時伯母叫他向父親要錢,他也不說。伯母抽大煙,早上起得晚,鐘書由伯母的陪嫁大丫頭熱些餿粥吃了上學。他同學、他弟弟都穿洋襪,他還穿布襪,自己覺得腳背上有一條拼縫很刺眼,只希望穿上棉鞋可遮掩不見。雨天,同學和弟弟穿皮鞋,他穿釘鞋,而且是伯伯的釘鞋,太大,鞋頭塞些紙團。一次雨天上學,路上看見許多小青蛙滿地蹦跳,覺得好玩,就脫了鞋捉來放在鞋裡,抱著鞋光腳上學;到了教室裡,把盛著小青蛙的釘鞋放在抬板桌下。上課的時候,小青蛙從鞋裡出來,滿地蹦跳。同學都忙著看青蛙,竊竊笑樂。老師問出因由,知道青蛙是從鐘書鞋裡出來的,就叫他出來罰立。有一次他上課玩彈弓,用小泥丸彈人。中彈的同學嚷出來,老師又叫他罰立。可是他混混沌沌,並不覺得羞慚。他和我講起舊事常說,那時候幸虧胡塗,也不覺得什麼苦惱。

  鐘書跟我講,小時候大人哄他說,伯母抱來一個南瓜,成了精,就是他;他真有點兒怕自己是南瓜精。那時候他伯父已經去世,「南瓜精」是舅媽、姨媽等晚上坐在他伯母鴉片榻畔閒談時逗他的,還正色囑咐他切莫告訴他母親。鐘書也懷疑是哄他,可是真有點擔心。他自說混沌,恐怕是事實。這也是家人所謂「癡氣」的表現之一。

  他有些混沌表現,至今依然如故。例如他總記不得自己的生年月日。小時候他不會分辯左右,好在那時候穿布鞋,不分左右腳。後來他和鐘韓同到蘇州上美國教會中學的時候,穿了皮鞋,他仍然不分左右亂穿。在美國人辦的學校裡,上體育課也用英語喊口號。他因為英文好,當上了一名班長。可是嘴裡能用英語喊口號,兩腳卻左右不分;因此只當了兩個星期的班長就給老師罷了官,他也如釋重負。他穿內衣或套脖的毛衣,往往前後顛倒,衣服套在脖子上只顧前後掉轉,結果還是前後顛倒了。或許這也是錢家人說他「癡」的又一表現。

  鐘書小時最喜歡玩「石屋裡的和尚」。我聽他講得津津有味,以為是什麼有趣的遊戲;原來只是一人盤腿坐在帳子裡,放下帳門,披著一條被單,就是「石屋裡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麼好玩。他說好玩得得;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裡的和尚」,玩得很樂。所謂「玩」,不過是一個人盤腿坐著自言自語。這大概也算是「癡氣」吧。

  鐘書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畢業了。鐘韓成績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個癡頭傻腦、沒正經的孩子。伯父在世時,自愧沒出息,深怕「墳上風水」連累了嗣給長房的鐘書。原來他家祖墳下首的一排排樹高大茂盛,上首的細小萎弱。上首的樹當然就代表長房了。伯父一次私下化錢向理髮店買了好幾斤頭發,叫一個佃戶陪著,悄悄帶著鐘書同上祖墳去,把頭髮埋在上首幾排樹的根旁。他對鐘書說,要叫上首的樹榮盛,「將來你做大總統。」那時候鐘書才七八歲,還不懂事,不過多少也感覺到那是伯父背著人幹的私心事,所以始終沒向家裡任何別人講過。他講給我聽的時候,語氣中還感念伯父對他的愛護,也驚奇自己居然有心眼為伯父保密。

  鐘書十四歲和鐘韓同考上蘇州桃塢中學(美國聖公會辦的學校)。父母為他置備了行裝,學費書費之外,還有零用錢。他就和鐘韓同往蘇州上學,他功課都還不錯,只算術不行。

  那年他父親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寒假沒回家。鐘書寒假回家沒有嚴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說世界》、《紅玫瑰》、《紫蘿蘭》等刊物姿意閱讀。暑假他父親歸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輪船,轉輾回家,假期已過了一半。他父親回家第一事是命鐘書鐘韓各做一篇文章;鐘韓的一篇頗受誇讚,鐘書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一頓,鐘書忍笑向我形容他當時的窘況:家人都在院子裡乘涼,他一人還在大廳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嗚嗚地哭。這頓打雖然沒有起「豁然開通」的作用,卻也激起了發奮讀書的志氣。

  鐘書從此用功讀書,作文大有進步。他有時不按父親教導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駢驪,倒也受到父親贊許。他也開始學著作詩,只是並不請教父親。一九二七年桃塢中學停辦,他和鐘韓同考入美國聖公會辦的無錫鋪仁中學,鐘書就經常有父親管教,常為父親代筆寫信,由口授而代寫,由代寫信而代作文章。鐘書考入清華之前,已不復挨打而是父親得意的兒子了。一次他代父親為鄉下某大戶作了一篇墓誌銘。那天午飯時,鐘書的姆媽聽見他父親對他母親稱讚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風報信,當著他伯母對他說:「阿大啊,爹爹稱讚你呢!說你文章做得好!」鐘書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稱讚,也和姆媽一樣高興,所以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商務印書館出版錢穆的一本書,上有鐘書父親的序文。據鐘書告訴我,那是他代寫的,一字沒有改動。

  我常見鐘書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筆就寫,八行箋上,幾次抬頭,寫來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鐘書說,那都是他父親訓練出來的,他額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

  鐘書二十歲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華大學,秋季就到北京上學。他父親收藏的「先兒家書」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父親身後,鐘書才知道父親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貼在本子上珍藏。信寫得非常有趣,對老師、同學都有生動的描寫。可惜鐘書所有的家書(包括寫給我的),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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