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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錢鐘書與《圍城》(3)


  小說裡只提到游雪竇山,一字未及遊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遊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鐘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鐘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干的事湊出來一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王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鐘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范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一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麼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麼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裡,又從城裡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

  夫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一張紅嘴唇。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鐘書賦與她的。鐘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裡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儘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唐·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把《圍城》裡的人物砍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餘,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鏡」。鐘書陪我大笑,是瞭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唐·吉訶德一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係。

  二 寫《圍城》的錢鐘書

  要認識作者,還是得認識他本人,最好從小時候起。

  鐘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因為伯父沒有兒子。據錢家的「墳上風文」,不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比鐘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三,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鐘書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鐘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婦;她是寡婦,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成的好奶媽(鐘書稱為「姆媽」)。姆媽一輩子幫在錢家,中年以後,每年要呆呆的發一陣子呆,家裡人背後稱為「癡姆媽」。她在鐘書結婚前特地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準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大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鐘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的、堂的兄弟共十人,鐘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麼都沒個計較,放下書本,又全沒正經,好像有大量多餘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癡姆媽的奶,有「癡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癡」,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騃氣、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癡顛不拉」、「癡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嚴肅謹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鐘書的「癡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癡氣」只是稚氣、騃氣,還不會淘氣呢。

  鐘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鐘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可是周歲有了「鐘書」這個學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鐘書寫的家信一張張貼在本子上,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一)(二)(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後,他父親因鐘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鐘書對我說:「其實我喜歡『哲良』,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哲良』。」這也許因為他思念伯父的緣故。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癡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料商發財的,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鐘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為鐘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鐘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鐘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鐘書四歲(我紀年都用虛歲,因為鐘書只記得虛歲,而鐘書是陽曆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鐘書成天跟著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鐘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學。鐘書六歲入秦氏小學。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就記起小學裡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捨不得他上學,藉此讓他停學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堂弟鐘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他念《毛詩》,鐘韓念《爾雅》。但附學不便,一年後他和鐘韓都在家由伯父教。伯父對鐘書的父親和叔父說:「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

  其實鐘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為鐘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厲得很,鐘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鐘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卻別有領會。他告訴鐘書:「不知怎麼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鐘書和鐘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家務由伯父經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或和熟人聊天。鐘書總跟著去。伯父花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鐘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麼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花兩個銅板,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家裡的小說只有《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小說。鐘書在家裡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呆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遊記》裡的「呆子」就是豬八戒。書攤上租來的《說唐》、《濟公傳》、《七俠五義》之類是不登大雅的,家裡不藏。

  鐘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直到伯父叫他回家。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我記不清)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曲曲等等。他納悶兒的是,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裡稱雄。關公若進了《說唐》,他的青龍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李元霸若進了《西遊記》,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棒(我們在牛津時,他和我講哪條好漢使哪種兵器,重多少斤,歷歷如數家珍)。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卻連阿拉伯數字的1、2、3都不認識。鐘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伯父和鐘書卻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兒」。

  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教鐘書上、下、左、右打那團棉花,說是打「棉花拳」,可以練軟功。伯父愛喝兩口酒。他手裡沒多少錢,只能買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哄鐘書那是「龍肝鳳髓」,鐘書覺得其味無窮。至今他喜歡用這類名稱,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老虎肉」。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只好伺機把鐘書抓去教他數學;教不會,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只好擰肉,不許鐘書哭。鐘書身上一塊青、一塊紫,晚上脫掉衣服,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鐘書和我講起舊事,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情,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我笑說:痛打也許能打得「豁然開通」,擰,大約是把竅門擰塞了。鐘書考大學,數學只考得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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