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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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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學愈說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麵食,跟學生同吃米飯,學校是不是擔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這是部頒的規矩,至多星期六晚飯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數學系主任問他怎樣把導師向各桌分配,才算難倒了他。有導師資格的教授副教授講師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學生開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導師,六個學生,要有二十位導師不能和學生同吃飯。假使每桌一位導師,七個學生,導師不能獨當一面,這一點尊嚴都不能維持,漸漸地會招學生輕視的。假使每桌兩位導師,四個學生,那麼,現在八個人一桌的菜聽說已經吃不夠,人數減少而桌數增多,菜的量質一定更糟,是不是學校準備多貼些錢。大家有了數字的援助,更理直氣壯了,急得李梅亭說不出話,黑眼鏡摘下來,戴上去,又摘下來,白眼睜睜望著高松年。趙辛楣這時候大發議論,認為學生吃飯也應當自由,導師制這東西應當聯合旁的大學向教育部抗議。 最後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許多。議決每位導師每星期至少跟學生吃兩頓飯,由訓導處安排日期;校長因公事應酬繁忙,而且不任導師,所以無此義務,但保有隨時參加吃飯的權利。因為部視學說,在牛津和劍橋,飯前飯後有教師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認為可以模仿。不過,中國不像英國,沒有基督教的上帝來聽下界通訴,飯前飯後沒話可說。李梅亭搜索枯腸,只想出來「一粥一飯,要思來處不易」二句,大家譁然失笑。兒女成群的經濟系主任自言自語道:「乾脆大家像我兒子一樣,念:『吃飯前,不要跑;吃飯後,不要跳——』」高松年直對他眨白眼,一壁嚴肅地說:「我覺得在坐下吃飯以前,由訓導長領學生靜默一分鐘,想想國家抗戰時期民生問題的艱難,我們吃飽了肚子應當怎樣報效國家社會,這也是很有意義的舉動。」 經濟系主任說:「我願意把主席的話作為我的提議,」李梅亭附議,高松年付表決,全體通過。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許多先生跟學生吃了半碗飯,就放下筷溜出飯堂,回去舒舒服服的吃,他定下飯堂規矩:導師的飯該由同桌學生先盛,學生該等候導師吃完,共同退出飯堂,不得先走。看上來全是尊師。外加結合孔老夫子的古訓「食不語」,吃飯時不准講話,只許吃啞飯,真是有苦說不出。李梅亭一做訓導長,立刻戒香煙,見同事們照舊抽煙,不足表率學生,想出來進一步的師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煙最厲害的地方是廁所,便藉口學生人多而廁所小,住校教職員人少而廁所大,以後師生可以通用廁所。他以為這樣一來,彼些顧忌面子,不好隨便吸煙了。結果先生不用學生廁所,而學生擁擠到先生廁所來,並且大膽吸煙解穢,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比紫禁城更嚴密的所在,在這兒各守本位,沒有人肯管閒事或擺導師的架子。照例導師跟所導學生每星期談一次話,有幾位先生就借此請喝茶吃飯,像汪處厚韓學愈等等。 趙辛楣實在看不入眼,對鴻漸說這次來是上當,下學年一定不幹。鴻漸說:「你沒來的時候,跟我講什麼教書是政治活動的開始,教學生是訓練幹部。現在怎麼又灰心了?」辛楣否認他講過那些話,經鴻漸力爭以後,他說:「也許我說過的,可是我要訓練的是人,不是訓練些機器。並且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沒有教育經驗,所以說那些話;現在我知道中國戰時高等教育是怎麼一回事,我學了乖,當然見風轉舵,這是我的進步。話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著話做,是話跟著人變。假如說了一句話,就至死不變的照做,世界上沒有解約、反悔、道歉、離婚許多事了。」 鴻漸道:「怪不得貴老師高先生打電報聘我做教授,來了只給我個副教授。」辛楣道:「可是你別忘了,他當初只答應你三個鐘點,現在加到你六個鐘點。有時候一個人,並不想說謊話,說話以後,環境轉變,他也不得不改變原來的意向。辦行政的人尤其難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報上各國政府發言人的談話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於跟他訂個契約,不管這契約上寫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訂約的動機總根據著我目前的希望、認識以及需要。不過,『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這『目前』已經落在背後了,條約上寫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沒有用,我們隨時可以反悔。第一次歐戰,那位德國首相叫什麼名字?他說『條約是廢紙』,你總知道的。我有一個印象,我們在社會上一切說話全像戲院子的入場券,一邊印著『過期作廢』,可是那一邊並不注明什麼日期,隨我們的便可以提早或延遲。」 鴻漸道:「可怕,可怕!你像個正人君子,很夠朋友,想不到你這樣的不道德。以後我對你的話要小心了。」辛楣聽了這反面的讚美,頭打著圈子道:「這就叫學問哪!我學政治,畢業考頭等的。嚇,它們政客玩的戲法,我全懂全會,我現在不幹罷了。」說時的表情彷佛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鴻漸笑道:「你別吹。你的政治,我看不過是理論罷。真叫你抹殺良心去幹,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國人所說的狗,叫得兇惡,咬起人來並不利害。」辛楣向他張口露出兩排整齊有力的牙齒,臉作兇惡之相。鴻漸忙把支香煙塞在他嘴裡。 鴻漸添了鐘點以後,興致恢復了好些。他發現他所教丁組英文班上,有三個甲組學生來旁聽,常常殷勤發問。鴻漸得意非凡,告訴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髒衣服,一批洗乾淨了,下一批還是那樣髒。大多數學生看一看批的分數,就把卷子扔了,自己白改得頭痛。那些學生雖然外國文不好,卷子上寫的外國名字很神氣。有的叫亞利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為他中國名字叫「培根」。一個姓黃名伯侖的學生,外國名字是詩人「拜倫」(Byron),辛楣見了笑道:「假使他姓張,他准叫英國首相張伯倫;假使他姓齊,他會變成德國飛機齊伯林,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侖,只要中國有跟『拿』字聲音相近的姓。」 陽曆年假早過了。離大考還有一星期。一個晚上,辛楣跟鴻漸商量寒假同去桂林玩兒,談到夜深。鴻漸看表,已經一點多鐘,趕快準備睡覺。他先出宿舍到廁所去。宿舍樓上樓下都睡得靜悄悄的,腳步就像踐踏在這些睡人的夢上,釘鐵跟的皮鞋太重,會踏碎幾個脆薄的夢。門外地上全是霜。竹葉所剩無幾,而冷風偶然一陣,依舊為吹幾片小葉子使那麼大的傻勁。雖然沒有月亮,幾株梧桐樹的禿枝骨鯁地清晰。只有廁所前面所掛的一盞植物油燈,光色昏濁,是清爽的冬夜上一點垢膩。廁所的氣息也像怕冷,縮在屋子裡不出來,不比在夏天,老遠就放著哨。鴻漸沒進門,聽見裡面講話。一人道:「你怎麼一回事?一晚上瀉了好幾次!」另一人呻吟說:「今天在韓家吃壞了——」鴻漸辨聲音,是一個旁聽自己英文課的學生。 原來問的人道:「韓學愈怎麼老是請你們吃飯?是不是為了方鴻漸——」那害肚子的人報以一聲「噓」。鴻漸嚇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腳,那兩個學生也鴉雀無聲。鴻漸倒做賊心虛似的,腳步都鬼鬼祟祟。回到臥室,猜疑種種,韓學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樣暗算,明天非公開拆破他的西洋鏡不可。下了這個英雄的決心,鴻漸才睡著。早晨他還沒醒,校役送封信來,拆看是孫小姐的,說風聞他上英文,當著學生駁劉東方講書的錯誤,劉東方已有所知,請他留意。鴻漸失聲叫怪,這是哪裡來的話,怎麼不明不白,添了個冤家。忽然想起那三個旁聽的學生全是歷史系而上劉東方甲組英文的,無疑是他們發的問題裡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計。歸根到底,總是韓學愈那混蛋搗的鬼,一向還以為他要結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鴻漸愈想愈恨。盤算了半天,怎麼先跟劉東方解釋。 鴻漸到外國語言文系辦公室,孫小姐在看書,見了他滿眼睛都是話。鴻漸嗓子裡一小處乾燥,兩手微顫,跟劉東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氣說:「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說——我也是人家傳給我聽的——劉先生很不滿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組上課的時候,常對學生指摘我講書的錯誤——」 「什麼?」劉東方跳起來,「誰說的?」孫小姐臉上的表情更是包羅萬象,假裝看書也忘掉了。 「——我本來英文是不行的,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為劉先生的命令,講錯當然免不了,只希望劉先生當面教正。不過,這位同事聽說跟劉先生有點意見,傳來的話我也不甚相信。他還說,我班上那三個旁聽的學生也是劉先生派來偵探的。」 「啊?什麼三個學生——孫小姐,你到圖書室去替我借一本書——呃——呃——商務出版的『大學英文選』來,還到庶務科去領——領一百張稿紙來。」 孫小姐怏怏去了,劉東方聽鴻漸報了三個學生的名字,說:「鴻漸兄,你只要想這三個學生都是歷史系的,我怎麼差喚得動,那位散佈謠言的同事是不是歷史系的負責人?你把事實聚攏來就明白了。」 鴻漸冒險成功,手不顫了,做出大夢初醒的樣子道:「韓學愈,他——」就把韓學愈買文憑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說出來。 劉東方又驚又喜,一連聲說「哦」,聽完了說:「我老實告訴你罷,舍妹在歷史系辦公室,常聽見歷史系學生對韓學愈說你上課罵我呢。」 鴻漸罰誓說沒有,劉東方道:「你想我會相信麼?他搗這個鬼,目的不但是攆走你,還想讓他太太頂你的缺。他想他已經用了我妹妹,到那時沒有人代課,我好意思不請教他太太麼?我用人最大公無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丟了飯碗,我決計盡我的力來維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給你看件東西,昨天校長室發下來的。」 他打開抽屜,揀出一迭紙給鴻漸看。是英文丁組學生的公呈,寫「呈為另換良師以重學業事」,從頭到底說鴻漸沒資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筆誤和忽略羅列在上面,證明他英文不通。鴻漸看得面紅耳赤。劉東方道:「不用理它。丁組學生的程度還幹不來這東西。這准是那三個旁聽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韓學愈的手筆。校長批下來叫我查覆,我一定替你辨白。」鴻漸感謝不已,臨走,劉東方問他把韓學愈的秘密告訴旁人沒有,叮囑他別講出去。鴻漸出門,碰見孫小姐回來,她稱讚他跟劉東方談話的先聲奪人,他聽了歡喜,但一想她也許看見那張呈文,又羞慚了半天。那張呈文,牢牢地貼在他意識裡,像張黏蒼蠅的膠紙。 劉東方果然有本領。鴻漸明天上課,那三個旁聽生不來了。直到大考,太平無事。劉東方教鴻漸對壞卷子分數批得寬,對好卷子分數批得緊,因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學生的惡感,而好分數的人太多了,也會減低先生的威望。總而言之,批分數該雪中送炭,萬萬不能慳吝——用劉東方的話說:「一分錢也買不了東西,別說一分分數!」——切不可錦上添花,讓學生把分數看得太賤,功課看得太容易——用劉東方的話說:「給窮人至少要一塊錢,那就是一百分,可是給學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處厚碰到鴻漸,說汪太太想見他跟辛楣,問他們倆寒假裡哪一天有空,要請吃飯。他聽說他們倆寒假上桂林,摸著鬍子笑道:「去幹嗎呀?內人打算替你們兩位做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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