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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辛楣道:「這話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組織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辯,誰不知道你是講政治學的?我問你,這位專家怎麼說呢?他這次來是不是跟明天的會議有關?」

  「導師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針,通知各大學實施,好像反應不大好,咱們這兒高校長是最熱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訴你,李瞎子做了訓導長了,咦,你知道了——這位部視學順便來指導的,明天開會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講的話,不甚高明。據他說,牛津劍橋的導師制缺點很多,離開師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遠,所以我們行的是經他改良,經部核准的計劃。在牛津劍橋,每個學生有兩個導師,一位學業導師,一位道德導師。他認為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應當是『經師人師』,品學兼備,所以每人指定一個導師,就是本系的先生;這樣,學問和道德可以融貫一氣了。英國的道德導師是有名無實的;學生在街上闖禍給警察帶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釋,學生欠了店家的錢,還不出,他替他擔保。我們這種導師責任大得多了,隨時隨地要調查、矯正,向當局彙報學生的思想。這些都是官樣文章,不用說它,他還有得意之筆。英國導師一壁抽煙鬥,一壁跟學生談話的。這最違背『新生活運動』,所以咱們當學生的面,絕不許抽煙,最好壓根兒戒煙。可是他自己並沒有戒煙,菜館裡供給的煙,他一支一支抽個不亦樂乎,臨走還袋了一匣火柴。英國先生只跟學生同吃晚飯,並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臺上吃,師生間隔膜得很。這亦得改良,咱們以後一天三餐都跟學生同桌吃——」

  「乾脆跟學生同床睡覺得了!」

  辛楣笑道:「我當時險的說出口。你還沒聽見李瞎子的議論呢。他恭維了那位視學一頓,然後說什麼中西文明國家都嚴於男女之防,師生戀愛是有傷師道尊嚴的,萬萬要不得,為防患未然起見,未結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學生的導師。真氣得死人,他們都對我笑——這幾個院長和系主任裡,只有我沒結婚。」

  「哈哈,妙不可言!不過,假使不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學生有師生戀愛的危險,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倒沒想到。」

  「我當時質問他,結了婚而太太沒帶來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學生的導師,他支吾其詞,請我不要誤會。這瞎子真渾蛋,有一天我把同路來什麼蘇州寡婦、王美玉的笑話替他宣傳出去。嚇,還有,他說男女同事來往也不宜太密,這對學生的印象不好——」

  鴻漸跳起來道:「這明明指我跟孫小姐說的,方才瞎子看見我跟她在一起。」

  辛楣道:「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當時高松年的臉色變了一變,這裡面總有文章。不過我勸你快求婚、訂婚、結婚,這樣,李瞎子不能說閒話,而且——」說時揚著手,嘻開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機會了。」

  鴻漸不許他胡說,問他向高松年講過學生侮辱孫小姐的事沒有。辛楣說,高松年早知道了,準備開除那學生。鴻漸又告訴他陸子瀟對孫小姐有意思,辛楣說他做「叔叔」的只賞識鴻漸。說笑了一回,辛楣臨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采的東西。部裡頒佈的『導師規程草略』裡有一條說,學生畢業後在社會上如有犯罪行為,導師連帶負責——」

  鴻漸驚駭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導師制變成這麼一個東西。從前明成祖誅方孝孺十族,聽說方孝孺的先生都牽連殺掉的。將來還有人敢教書麼?明天開會,我一定反對。」

  「好傢伙!我在德國聽見的納粹黨教育制度也沒有這樣厲害。這算牛津劍橋的導師制麼?」

  「哼,高松年還要我寫篇英文投到外國雜誌去發表,讓西洋人知道咱們也有牛津劍橋的學風。不知怎麼,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辛楣歎口氣,不知道這正是中國的厲害,天下沒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

  鴻漸說:「你從前常對我稱讚你這位高老師頭腦很好,我這次來了,看他所作所為,並不高明。」辛楣說:「也許那時候我年紀輕,閱歷淺,沒看清人。不過我想這幾年高松年地位高了,一個人地位高了,會變得胡塗的。」事實上,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

  跟孫小姐搗亂的那個中國文學系學生是這樣處置的。外文系主任劉東方主張開除,國文系主任汪處厚反對。趙辛楣因為孫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只暗底下贊助劉東方的主張。訓導長李梅亭出來解圍,說這學生的無禮,是因為沒受到導師薰陶,愚昧未開,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諒,記過一次了事。他叫這學生到自己臥房裡密切訓導了半天,告訴他怎樣人人要開除他,汪處厚毫無辦法,全虧自己保全,那學生紅著眼圈感謝。孫小姐的課沒人代,劉東方怕韓太太乘虛而入,親自代課,所恨國立大學不比私立大學,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鐘點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課,劉東方厭倦起來,想自己好傻,這氣力時間費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話。假使學校真找不到代課的人,這一次顯得自己做系主任的為了學生學業,不辭繁劇,親任勞怨。

  現在就放著一位韓太太,自己偏來代課,一屁股要兩張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門戶之見,忙煞也沒處表功。同事裡趙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並且只上六點鐘的功課,跟他情商請他代孫小姐的課,不知道他答應不答應。孫小姐不是他面上的人麼?她教書這樣不行,保薦她的人不該負責嗎?當然,趙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劉東方不得不承認——不過,丁組的學生程度糟得還不夠辨別好壞,何況都是旁系的學生,自己在本系的威信不致動搖。劉東方主意已定,先向高松年提議,高松年就請趙辛楣來會商。辛楣因為孫小姐關係,不好斬釘截鐵地拒絕,靈機一動,推薦方鴻漸。松年說:「嗯,這倒不失為好辦法,方先生鐘點本來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樣?」

  辛楣滿嘴說:「很好,」心裡想鴻漸教這種學生總綽有餘裕的。鴻漸自覺在學校的地位不穩固,又經辛楣細陳厲害,劉東方懇切勸駕,居然大膽老臉,低頭小心教起英文來。這事一發表,韓學愈來見高松年,聲明他太太絕不想在這兒教英文,表示他對劉東方毫無怨恨,他願意請劉小姐當歷史系的助教。高松年歡喜道:「同事們應當和衷共濟,下學年一定聘夫人幫忙。」韓學愈高傲地說:「下學年我留不留,還成問題呢。統一大學來了五六次信要我跟我內人去。」高松年忙勸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學年總有辦法。鴻漸到外文系辦公室接洽功課,碰見孫小姐,低聲開玩笑說:「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報仇?」孫小姐笑而不答。陸子瀟也沒再提起請飯。

  在導師制討論會上,部視學先講了十分鐘冠冕堂皇的話,平均每分鐘一句半「兄弟在英國的時候」。他講完看一看手錶,就退席了。聽眾喉嚨裡忍住的大小咳嗽聲全放出來,此作彼繼。在一般集會上,靜默三分鐘後和主席報告後,照例有這麼一陣咳嗽。大家咳幾聲例嗽之外,還換了較舒適的坐態。高松年繼續演說,少不得又把細胞和有機體的關係作第N次的闡明,希望大家為團體生活犧牲一己的方便。跟著李梅亭把部頒大綱和自己擬的細則宣讀付討論。一切會議上對於提案的贊成和反對極少是就事論事的。有人反對這提議是跟提議的人鬧意見。

  有人贊成這提議是跟反對這提議的人過不去。有人因為反對或贊成的人跟自己交情,所以隨聲附和。今天的討論可與平常不同,甚至劉東方也不因韓學愈反對而贊成。對導師跟學生同餐的那條規則,大家一致抗議,帶家眷的人鬧得更厲害。沒帶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說,除非學校不算導師的飯費,那還可以考慮。家裡飯菜有名的汪處厚說,就是學校替導師出飯錢,導師家裡照樣要開飯,少一個人吃,並不省柴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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