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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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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鴻漸回家,鎖上房門,撕了五六張稿子,才寫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紈女士: 我沒有臉再來見你,所以寫這封信。從過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沒有藉口,我無法解釋。我不敢求你諒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記我這個軟弱、沒有坦白的勇氣的人。因為我真心敬愛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誼。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將來永遠作為寶貴的回憶。祝你快樂。 慚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專差送去。提心吊膽,只怕還有下文。十一點鐘左右,一個練習生來請他聽電話,說姓蘇的打來的,他腿都軟了,拿起聽筒,預料蘇小姐罵自己的話,全行的人都聽見。 蘇小姐的聲音很柔軟:「鴻漸麼?我剛收到你的信,還沒拆呢。信裡講些什麼?是好話我就看,不是好話我就不看;留著當了你面拆開來羞你。」 鴻漸嚇得頭顱幾乎下縮齊肩,眉毛上升入發,知道蘇小姐誤會這是求婚的信,還要撒嬌加些波折,忙說:「請你快看這信,我求你。」 「這樣著急!好,我就看。你等著,不要掛電話——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頭你來解釋罷。」 「不,蘇小姐,不,我不敢見你——」不能再遮飾了,低聲道:「我另有——」怎麼說呢?糟透了!也許同事們全在偷聽——「我另外有——有個人。」說完了如釋重負。 「什麼?我沒聽清楚。」 鴻漸搖頭歎氣,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蘇小姐,咱們講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 「你——你這個渾蛋!」蘇小姐用中文罵他,聲音似乎微顫。鴻漸好像自己耳頰上給她這罵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衛地掛上聽筒,蘇小姐的聲音在意識裡攪動不住。午時一個人到鄰近小西菜館裡去吃飯,怕跟人談話。忽然轉念,蘇小姐也許會失戀自殺,慌得什麼都吃不進。忙趕回銀行,寫信求她原諒,請她珍重,把自己作踐得一文不值,哀懇她不要留戀。發信以後,心上稍微寬些,覺得餓了,又出去吃東西。四點多鐘,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沒興致去看唐小姐了。 收發處給他一封電報,他驚惶失措,險以為蘇小姐的死信,有誰會打電報來呢?拆開一看,「平成」發出的,好像是湖南一個縣名,減少了恐慌,增加了詫異。忙討本電報明碼翻出來是:「敬聘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費盼電霸國立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錯誤,「電霸」准是「電覆」。從沒聽過三閭大學,想是個戰後新開的大學,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他聘自己當什麼系的教授。不過有國立大學不遠千里來聘請,終是增添身價的事,因為戰事起了只一年,國立大學教授還是薪水階級裡可企羨的地位。問問王主任,平成確在湖南,王主任要電報看了,贊他實至名歸,說點金銀行是小地方,蛟龍非池中之物,還說什麼三年國立大學教授就等於簡任官的資格。鴻漸聽得開心,想這真是轉運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順利。今天太值得紀念了,絕了舊葛藤,添了新機會。 他晚上告訴周經理夫婦,周經理也高興,只說平成這地方太僻遠了。鴻漸說還沒決定答應。周太太說,她知道他先要請蘇文紈小姐的許可。她又說老式男女要好得像鴻漸和蘇小姐那樣,早結婚了,新式男女沒結婚說「心呀,肉呀」的親密,只怕甜頭吃完了,結婚後反而不好。鴻漸笑她只知道個蘇小姐。她道:「難道還有旁人麼?」鴻漸得意頭上,口快說三天告訴她確實消息。她為她死掉的女兒吃醋道:「瞧不出你這樣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好肥肉!」鴻漸不屑計較這些粗鄙的話,回房間寫如下的一封信: 曉芙: 前天所發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補寫信來慰問,好比病後一帖補藥,還是歡迎的。我今天收到國立三閭大學電報,聘我當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還不失為一個機會。我請你幫我決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計劃怎樣?你要到昆明去複學,我也可以在昆明謀個事,假如你進上海的學校,上海就變成我唯一依戀的地方。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靜。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麼——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裡已經複習了幾千遍。我深恨發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只有我可以說,只有你可以聽,我說過,我聽過,這說法就飛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沒有第二個男人好對第二個女人這樣說。抱歉得很,對絕世無雙的你,我只能用幾千年經人濫用的話來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許我說那句話麼?我真不敢冒昧,你不知道我怎樣怕你生氣。 * 明天一早鴻漸吩咐周經理汽車夫送去,下午出銀行就上唐家。洋車到門口,看見蘇小姐的汽車也在,既窘且怕。蘇小姐汽車夫向他脫帽,說:「方先生來得巧,小姐來了不多一會。」鴻漸胡扯道:「我路過,不過去了,」便轉個彎回家。想這是撒一個玻璃質的謊,又脆薄,又明亮,汽車夫定在暗笑。蘇小姐會不會大講壞話,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愛唐小姐,並且,這半年來的事講出來只丟她的臉。這樣自譬自慰,他又不擔憂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沒信來。 後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說她不在家。到第五天還沒信,他兩次拜訪都撲個空。鴻漸急得眠食都廢,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幾遍,字字推敲,自覺並無開罪之處。也許她還要讀書,自己年齡比她大八九歲,談戀愛就得結婚,等不了她大學畢業,她可能為這事遲疑不決。只要她答應愛自己,隨她要什麼時候結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節。好,再寫封信去,說明天禮拜日求允面談一次,萬事都由她命令。 當夜刮大風,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脈相延,到下午沒停過。鴻漸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覺女用人的態度有些異常,沒去理會。一見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無平時的笑容,出來時手裡拿個大紙包。他勇氣全漏泄了,說:「我來過兩次,你都不在家,禮拜一的信收到沒有?」 「收到了。方先生,」——鴻漸聽她恢復最初的稱呼,氣都不敢透——「方先生聽說禮拜二也來過,為什麼不進來,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還她原來的稱呼——「怎麼知道我禮拜二來過?」 「表姐的車夫看見方先生,奇怪你過門不入,他告訴了表姐,表姐又告訴我。你那天應該進來,我們在談起你。」 「我這種人值得什麼討論!」 「我們不但討論,並且研究你,覺得你行為很神秘。」 「我有什麼神秘?」 「還不夠神秘麼?當然我們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測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對自己所作所為一定有很滿意中聽的解釋。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說:『我沒有藉口,我無法解釋,』人家准會原諒。對不對?」 「怎麼?」鴻漸直跳起來,「你看見我給你表姐的信?」 「表姐給我看的,她並且把從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訴我。」 唐小姐臉上添了憤恨,鴻漸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樣講?」鴻漸囁嚅說;他相信蘇文紈一定加油加醬,說自己引誘她、吻她,準備據實反駁。 「你自己做的事還不知道麼?」 「唐小姐,讓我解釋——」 「你『有法解釋』,先對我表姐去講。」方鴻漸平日愛唐小姐聰明,這時候只希望她拙口鈍腮,不要這樣咄咄逼人。「表姐還告訴我幾件關於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確不正確。方先生現在住的周家,聽說並不是普通的親戚,是貴岳家,方先生以前結過婚——」鴻漸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師的女兒,知道法庭上盤問見證的秘訣,不讓他分辯——「我不需要解釋,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國這幾年有沒有戀愛,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國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鮑小姐,要好得寸步不離,對不對?」鴻漸低頭說不出話——「鮑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說了。並且,據說方先生在歐洲念書,得到過美國學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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