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上帝的夢 | 上頁 下頁
貓(8)


  李太太截斷他道:「你講得叫人要反胃了!我們女人不愛聽這種拐彎抹角的議論。人生有許多可恨、可厭,全不合理的事,沒法避免。假如戰爭免不了,你犯不著找深奧的理由,證明它合理,證明它好。你為戰爭找道理,並不能抬高戰爭,反而褻瀆了道理,我們聽著就對一切真理發生猜疑,覺得也許又是強辯飾非。我們必需幹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你那種說法,近乎自己騙自己,我不贊成。」頤穀聽得出了神,注視著愛默講話時的側面,眼睛象兩星晶瑩的火,燃燒著驚奇和欽佩。陳俠君眼快,瞧見他這樣子,微笑向愛默做個眼色。愛默回頭看頤谷,頤穀羞得低下頭去,手指把麵包撚成一個個小丸子。

  陳俠君不放鬆地問:「這位先生貴姓?适才來遲,荒唐得很,沒有請教。」頤穀感到十雙眼睛的光射得自己兩臉發燒,心裡恨不能一刀殺死陳俠君,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敝姓齊。」建侯說:「我忘掉向你介紹,這位齊先生是幫我整理材料的,人聰明得了不得。」「唔!唔!」這是陳俠君的回答。假使世間有天從人願那一回事,陳俠君這時臉上該又燙又辣,象給頤穀打了耳光的感覺。

  「你倒沒有聘個女——女秘書?」袁友春問建侯。他本要說「女書記」,忽然想到這稱呼太直率,做書記的頤谷聽了也許刺耳,所以忙改口尊稱「秘書」,同時心裡佩服自己的機靈周到。

  曹世昌道:「這不用問!太太肯批准麼?女書記也幫不了多少忙。」

  李太太說:「這還象句話說。隨他用一屋子的女書記,我管不著,別扯到我身上,建侯,對不對?」建侯油膩膩地傻笑。

  袁友春道:「建侯才可以安全保險地用女書記,決不鬧什麼引誘良家少女的笑話。家裡放著愛默這樣漂亮夫人,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陳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誘,怕也沒有膽量。」

  建侯按住惱怒,強笑道:「你知道我沒膽量?」

  俠君大叫道:「這簡直大逆不道!愛默,你聽見沒有?快把你們先生看管起來。」

  愛默笑道:「有人愛上建侯,那最好沒有。這證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錯,旁人也有眼共賞。我該得意,決不吃『忌諱』。」

  愛默話雖然漂亮,其實文不對題;因為陳俠君講建侯看中旁的女人,並非講旁的女人看中建侯。但也沒人矯正她。陳俠君繼續說:「建侯膽量也許有餘,胃口一定不夠。咱們人到中年,食色兩個基本欲望裡,只要任何一個還強烈,人就還不算衰老。這兩種欲望彼此相通;根據一個人飲食的嗜好,我們往往可以推出他戀愛時的脾氣——」

  陸伯麟眼睛盯在面前的茶杯上,仿佛對自己的鬍子說:「愛默剛才講她自己決不撚酸吃醋,可是她愛吃醋溜魚,哼!」建侯道:「這話對!俠君專門胡說八道,好象他什麼都知道!」

  俠君不理會陸伯麟,把頭打著圈兒對建侯說:「因為她愛吃醋溜魚,所以我斷定她也會吃醋。你小心著,別太樂!」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信口開河!好罷,好罷!算我是醋瓶兒、醋罐兒、醋缸兒,你講下去。」

  俠君象皮球給人刺過一針,走漏了氣,懶懶地說:「也沒什麼可講。建侯吃菜的胃口不好,想來他在戀愛上也不是貪多的人。」

  「而且一定也精益求精,象他對烹調一樣,沒有多少女人夠得上他的審美標準,」傅聚卿說。建侯聽著,洋洋得意。

  「此話大錯特錯,」俠君忍不住說:「最能得男人愛的並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只能仰慕她,不敢愛她。我們這種未老已醜的臭男人自慚形穢,知道沒希望,決不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她的美貌增進她跟我們心理上的距離,仿佛是危險記號,使我們膽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們愛她,我們好比敢死冒險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過來,我們碰見普通女人,至多覺得她長得還不討厭,來往的時候全不放在眼裡。嚇!忽然一天發現自己糊裡糊塗地,不知什麼時候讓她在我們心裡做了小窩。這真叫戀愛得不明不白,戀愛得冤枉。美人象敵人的正規軍隊,你知道戒備,即使打敗了,也有個交代。平常女子象這次西班牙內戰裡弗郎哥的『第五縱隊』,做間諜工作,把你顛倒了,你還在夢裡。象咱們家裡的太太,或咱們愛過的其他女人,一個都說不上美,可是我們當初追求的時候,也曾為她們睡不著,吃不下——這位齊先生年紀雖輕,想來也飽有經驗?哈哈!」頤谷聽著俠君前面一段議論,不由自主地佩服他觀察得入情入理,沒想到他竟扯到自己頭上,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對陳俠君的怨恨復活了。

  李太太忙說:「俠君,你這人真討厭——齊先生,別理他。」

  袁友春道:「俠君,你适才講咱們的太太不美,這『咱們』裡有沒有建侯?」曹世昌、趙玉山都和著他。

  李太太笑道:「這不用問,當然有他。我也是『未老先醜』,現在已老更醜。」

  俠君慌的縮了頭,手抓著後腦,做個鬼臉。陸伯麟都忍不住笑了。

  馬用中說:「你們說話都不正經。我報館裡有兩個女職員做事都很細心認真。玉山,你所裡好象也有女研究員?」

  趙玉山道:「我們有三個,都很好。象我們這研究所,一般年輕女人會覺得沉悶枯燥,決不肯來。我的經驗是,在大學專修自然科學、中國文學、歷史、地理的女學生,都比較老實認真。只有讀西洋文學的女學生最要不得,滿腦子的浪漫思想,什麼都不會,外國文也沒讀通,可是動不動要瞭解人生,要做女作家,要做外交官太太去招待洋人,頂不安分。從前傅聚卿介紹過這樣一個寶貝到我們所裡來,好容易我把她攆走了,聚卿還怪著我呢。」

  傅聚卿道:「我不怪你旁的,我怪你頭腦頑固,胸襟狹小,容不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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