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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6)


  曼倩一聲不響,雙手機械地加速度地結著。天健逼近身,手擱在曼倩肩上。曼倩扭脫身子,手不停結,低聲命令說:「請走開!老媽子瞧見了要鬧笑話的。」

  天健只好放手走遠些,憤憤道:「我知道我不受歡迎了!我來得太多,討你的厭,請你原諒這一次,以後決不再來討厭。」說著,一面想話說得太絕了,假使曼倩不受反激,自己全沒退步餘地,便算失敗到底了。曼倩低頭做她的活,不開口。在靜默裡,幾分鐘難過得象幾世。天健看逼不出什麼來,急得真上了氣,聲音裡迸出火道:「好罷!我去了!決不再來打擾你……你放心罷。」

  天健說完話,回身去拿帽子。曼倩忽抬起頭來,含羞帶笑,看了發脾氣的天健一眼,又低下頭說:「那末明天見。我明天要上街,你飯後有空陪我去買東西不?」天健莫名其妙,呆了一呆,醒悟過來,快活得要狂跳,知道自己是勝利了,同時覺得非接吻以為紀念不可。然而他相信曼倩決不會合作,自己也顧忌著老媽子。他出門時滿腔高興,想又是一樁戀愛成功了,只恨沒有照例接吻來慶祝成功,總是美滿中的缺陷。

  這個美中不足的感覺,在以後的三四星期裡,只有增無減。天健跟曼倩接近了,發現曼倩對於肉體的親密,老是推推躲躲,不但不招惹,並且不迎合。就是機會允許擁抱,這接吻也要天健去搶劫,從不是充實的、飽和的、圓融的吻。天生不具有騷辣的刺激性或肥膩的迷醉性,曼倩本身也不易被激動迷誘,在戀愛中還不失幽嫻。她的不受刺激,對於他恰成了最大的刺激。她的淡漠似乎對他的熱烈含有一種挑釁的藐視,增加他的欲望,攪亂他的脾氣,好比一滴冷水落在燒紅的炭爐子裡,「嗤」的一聲觸起蓋過火頭的一股煙灰。

  遭曼倩推拒後,天健總生氣,幾乎忍不住要問,她許不許才叔向她親熱。但轉念一想,這種反問只顯得自己太下流了;盜亦有道,偷情也有它的倫理,似乎她丈夫有權力盤問她和她情人的關係,她情人不好意思質問她和丈夫的關係。經過幾次有求不遂,天健漸漸有白費心思的失望。空做盡張致,周到謹密,免得才叔和旁人猜疑,而其實全沒有什麼,恰象包裹掛號只寄了一個空匣子。這種戀愛又放不下,又乏味。總不能無結果就了呀!務必找或造個機會,整個佔領了曼倩的身心。上元節後不多幾日,他房主全家要出城到鄉下去,他自告奮勇替他們今天看家,預約曼倩到寓所來玩。他準備著到時候嘗試失敗,曼倩翻臉絕交。還是硬生生拆開的好,這樣不幹不脆、不痛不癢地拖下去,沒有意思。居然今天他如願以償。他的熱烈竟暫時融解了曼倩的堅拒,並且傳熱似的稍微提高了她的溫度。

  他們的戀愛算是完成,也就此完畢了。天健有達到目的以後的空虛。曼倩在放任時的拘謹,似乎沒給他公平待遇,所以這成功還是進一步的失敗。結果不滿意,反使他天良激發,覺得對不住曼倩,更對不住才叔;自己有旁的女人,何苦「親上加親」地去愛表嫂。曼倩決然而去,不理他的解釋和道歉,這倒減少了他的困難,替他提供了一個下場的方式。他現在可以把曼倩完全撇開,對她有很現成的藉口:自覺冒犯了她,無顏相見。等將來曼倩再找上來,臨時想法對付。曼倩卻全沒想到將來。她一口氣跑回家,倒在床上。心象經冰水洗過的一般清楚,知道並不愛天健。並且從前要博天健愛她的虛榮心,此時消散得不留痕跡。适才的情事,還在感覺裡留下後影,好象印附著薄薄一層的天健。這種可憎的餘感,不知道多久才會褪盡。等一會才叔回來,不知道自己的臉放在哪裡。

  那天晚上,才叔並沒看出曼倩有何異常。天健幾星期不來,曼倩也深怕他再來,仿佛一種不良嗜好,只怕它戒絕不斷。自從那一次以後,天健對她獲得了提出第二次要求的權力,兩人面對面,她簡直沒法應付。她相信天健不失是個「君子」,決不至於出賣她,會幫她牢守那個秘密。但是,萬一這秘密有了事實上的結果,遮蓋不下的憑據——不!決不會!天下那有那麼巧的事?她只懊悔自己一時糊塗,厭恨天健混賬,不敢再想下去。

  天氣依然引人地好。曼倩的心象新給蟲蛀空的,不復萌芽生意。這樣,倒免去春天照例的煩悶。一天中飯才吃完,才叔正要睡午覺,忽聽得空襲警報。和風暖日頓時喪失它們天然的意義。街上人聲嘈雜;有三個月沒有警報了,大家都不免張皇失措。本地的飛機掃上天空,整個雲霄裡佈滿了它們機器的脈搏,然後,漸漸散向四郊去。老媽子背上自己衣包,還向曼倩要了幾塊錢,氣喘吁吁跑到巷後防空壕裡去躲,忙忙說:「奶奶,你和先生快來呀!」才叔懶在床上,對曼倩說,多半是個虛驚,犯不著到壕裡去拌灰塵擠人。

  曼倩好象許多人,有個偏見,她知道有人被炸死,,而總不信自己會炸死。才叔常對朋友們稱引他夫人的妙語:「中空襲的炸彈象中航空獎券頭彩一樣的難。」一會兒第二次警報發出;汽笛悠懈的聲音,好比巨大的鐵嗓子,仰對著蕩蕩青天歎氣。兩人聽得四鄰畢靜,才膽怯起來。本來是懶得動,此時又怕得不敢動。曼倩一人在院子裡,憋住氣遙望。敵機進入市空,有一種藐視的從容,向高射機關槍挑逗。那不生效力的機關槍聲好象口吃者的聲音,對天格格不能達意,又象咳不出痰來的幹嗽。她忽然通身發軟,不敢再站著看,急忙跑回臥室去。正要踏進屋子,一個聲音把心抽緊了帶著同沉下去,才沉下去又托著它爆上來,幾乎跳出了腔子,耳朵裡一片響。關上的窗在框子裡不安地顫動著,茶盤裡合著的杯子也感受到這力量,相碰成一串急碎的音調。

  曼倩嚇得倒在椅子裡,攙了才叔的手,平時對他的不滿意,全沒有了,只要他在自己身邊。整個天空象裝在腦子裡,那些機關槍聲,炸彈聲,都從飛機聲的包孕中分裂出來,在頭腦裡攪動,沒法顛簸它們出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又安靜。樹上鳥雀宛如也曾中止了啁啾,這時候重開始作聲。還是漠然若無其事的藍天,一架我們的飛機呼喇喇掠過天空,一切都沒了。好一會警報解除。雖然四鄰尚無人聲,意想中好象全市都開始蠕動。等老媽子又背包回來,才叔夫婦才同到大街,打探消息。街上比平時更熱鬧,好多人圍著看防空委員會剛貼出的紅字佈告,大概說:「敵機六架竄入市空無目的投彈,我方損失極微。當經我機迎頭痛擊,射落一架,余向省境外逃去。尚有一機被我射傷,迫落郊外某處,在尋探中。」兩人看了,異口同聲說,只要碰見天健,就會知道確訊。才叔還順口詫異天健為什麼好久沒來。

  此時天健人和機都落在近郊四十裡地的亂石坡裡,已獲得慘酷的平靜。在天上活動的他,也只有在地下才能休息。

  這個消息,才叔夫婦過三天才確實知道。才叔灑了些眼淚,同時傷心裡也有驕傲,因為這位英雄是自己的表弟。曼倩開始覺得天健可憐,象大人對熟睡的淘氣孩子,忽然覺得它可憐一樣。天健生前的漂亮、能幹、霸道、圓滑,對女人是可恐怖的誘惑,都給死亡勾消了,揭破了,仿佛只是小孩子的淘氣,算不得真本領。同時曼倩也領略到一種被釋放的舒適。至於兩人間的秘密呢,本來是不願回想,對自己也要諱匿的事,現在忽然減少了可恨,變成一個值得保存的私人紀念,象一片楓葉、一瓣荷花,夾在書裡,讓時間慢慢地減退它的顏色,但是每打開書,總看得見。她還不由自主地寒栗,似乎身體上沾染著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部分身體給天健帶走了,一同死去。虧得這部分身體跟自己隔離得遠了,象蛻下的皮、剪下的頭髮和指甲,不關痛癢。

  不久,本市各團體為天健開個追悼會,會場上還陳列這次打下來一架敵機的殘骸。才叔夫婦都到會。事先主席團要請才叔來一篇演講或親屬致詞的節目,怎麼也勸不動他。才叔不肯借死人來露臉,不肯在情感展覽會上把私人的哀傷來大眾化,這種態度頗使曼倩對丈夫增加敬重。一番熱鬧之後,天健的姓名也趕上他的屍體,冷下去了,直到兩三星期後,忽又在才叔夫婦間提起。他倆剛吃完晚飯,在房裡閒談。才叔說:「看來你的徵象沒什麼懷疑了。命裡註定有孩子,躲避不了。咱們也該有孩子了,你不用恨。經濟狀況還可以維持,戰事也許在你產前就結束,更不必發愁。我說,假如生一個男孩子,我想就叫他『天健』,也算紀念咱們和天健這幾個月的相處。你瞧怎樣?」

  曼倩要找什麼東西,走到窗畔,拉開桌子抽屜,低頭亂翻,一面說:「我可不願意。你看見追悼會上的『航空母艦』麼?哭得那個樣子,打扮得活象天健的寡婦!天健為人,你是知道的。他們倆的關係一定很深,誰知道她不——不為天健留下個種子?讓她生兒子去紀念天健罷。我不願意!並且,我告訴你,我不會愛這個孩子,我沒有要過他。」

  才叔對他夫人的意見,照例沒有話可說。他夫人的最後一句話增加了自己的惶恐,好象這孩子該他負責的。他靠著椅背打個呵欠道:「好累呀——呀!那末,就看罷。你在忙著找什麼?」

  「不找什麼。」曼倩含糊說,關上了抽屜,「——我也乏了,臉上有些升火。今天也沒幹什麼呀!」

  才叔懶洋洋地看著他夫人還未失去苗條輪廓的後影,眼睛裡含著無限的溫柔和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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