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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夢(4)


  男女倆聽見的聲音,正是餓獅子覓食不耐煩的叫。他們本能地戰慄著,覺得這吼聲裡含有敵性。兩人四周蜷伏的家畜,此時霍然聳立,豎起耳朵,屏住氣息,好象在注意什麼。這愈增加兩人的不安。獅子叫幾聲後住了,它吼聲所裂開的夜又合攏來,好一會,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險暫時已過,都透了口氣,態度鬆懈下去。男人伸手撫摸身邊偃臥的羊,發現羊毛又濕又熱,象剛出過汗的。女人打個寒噤,低聲說:「定是上帝和我們搗亂,我想還是找個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過夜。」兩人起來把牲口趕進山谷,然後躲入就近的洞裡躺下。身和心漸漸地溶解,散開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裡,忽然勒住,兩人頓時清醒過來。一陣無名的恐怖冰冷地從心上散佈到四肢,凍結住他倆的身體和喉舌。這恐怖的原因象在黑暗裡窺伺著,估計著他們。兩人不敢動,不敢透大氣,一身冷汗直淋。時間也象給恐怖凝固住了,不復過去。突然間,恐怖不知到哪裡去了,空氣也仿佛釋卻負擔,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試探。同時山洞左右,一頭豬狂叫,只叫了半聲,以下聲息全無,聲音收束得給快刀劃斷似的乾脆。

  豬的叫聲徹底解除了洞裡的緊張。男人伸胳臂給女人枕著,讓她睡在自己懷裡;他們倆相處以來,從未象這樣的沒有欲望的需要彼此。到天大亮,兩人分頭出去。男人點家畜,少了一頭豬,其餘的牛羊等也象經過大打擊的,無精打采。正在猜測著緣故,去打水的女人氣急敗壞地跑回哭訴。她過樹林時,看見一條大蟒蛇蟠著——吞了豬後,正作助消化的飯後睡覺。水邊沙灘上,橫著一條鱷魚,昂頭向天張著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沒給它瞧見。看來四處都有危險潛伏,兩人不能再無憂無慮地生活了。「一夜之間怎會添出這許多怕人的東西呢?」兩人討論道,「無疑是我們尊稱他為上帝的造來害我們的。這樣,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萬惡的魔鬼。我們沒有眼睛,給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這一天!」

  這幾句話無形中解決了自古以來最難解答的問題:「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惡魔那般猖狂?」原來上帝只是發善心時的魔鬼,肯把旁的東西給我們吃,而魔鬼也就是沒好氣時的上帝,要把我們去喂旁的東西。他們不是兩個對峙的勢力,是一個勢力的兩個方面,兩種名稱,好比瘋子一名天才,強盜就是好漢,情人又叫冤家。

  男女間的竊竊私語,上帝竟沒聽見。他還以為自己獨一無二,不知道上帝唯一的「一」,早給男女倆看成中國古時醫生開方子在藥味下注的「一——二分半」。緣故是他雖然全知全能,畢竟是個上等人物,不屑親管被窩裡的事,門背後的話。他此時搓著雙手,只等有好戲看。果然兩人垂頭喪氣,想不出個辦法,但也不來求教上帝。一會兒,蟒蛇肚子裡消化了豬,獅子和老虎開始在鄰近吼叫,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裡把石頭垛住進口。只苦了餘下的家畜四而亂竄,向山罅裡覓藏身之處。上帝想:「妙啊!看野獸把你們家畜吃完了你們自會來哀求我。那時候,哼……」誰知道,天下事固不能盡如人意,人間事也未必盡如天意。

  上帝這種消耗策略,並未使人屈服。因為野獸總是野獸,欠缺文明的修養。譬如那蟒蛇沒受過教育,不知道顛撲不破的那句古話:「羊肉沒吃著,惹得一身膻」,所以它吃過豬後,想換換口味,囫圇吞了一頭大羊,一段凸出的身子象害著大頭頸的病,又象通貨膨脹的國家。但是,羊有角的,刺破它的咽喉,羊肉算是到口,卻賠了性命。獅子和老虎也是小家子相得很,不知道吃飯的禮貌,吃牛肉吃得搶起來,打作一團,結果老虎死了,獅子負傷到溪邊去喝水。這溪裡的鱷魚是個文盲,沒念過韓昌黎有名的祭鱷文,所以不去吃魚蝦,反要嘗獅子的肉。那獅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罷了,那肯割捨自己的肉,又跟鱷魚性命相搏,打得難分難解,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給洞外慘厲的呼聲嚇得半死。聽得野獸聲沒了,從洞口石縫裡張出去,早有家畜三三兩兩在吃草。兩人放心出洞,,知道毒蟲野獸都死完了,家畜並沒有損失多少。

  他們興高采烈,把打死的老虎等開剝,從此他們洞裡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幾天新鮮野味吃。女人還沒給美國名廠紡織的沙魚皮耀花眼睛,所以剝下的鱷魚皮已經夠使她喜歡的了。只恨那大蛇不是從中國古書裡爬出來的,骨節裡沒有明珠。幸而那猛獸也不是從中國古書出來的,否則女人吃了獅子心和大蟲膽,在妖媚之外又添上兇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過啦!不過,他們也沒多少日子好過了。上帝看見他們因禍得福,又羞又恨。他瞭解要跟人為難,必須造些無皮可剝,無肉可吃的東西。於是皮毯子,皮大氅以及家畜身上的毛裡忽然有了蟲。晚上滿空都是毒蚊子。

  兩人吃東西時,蒼蠅象大點下投的黑雨。還有無孔不入,無法防禦的微生蟲。不出上帝所料,兩人同時病倒,不多時,都吐口氣死了,實現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誓。蒼蠅還不放鬆地工作著,更一會兒,兩人屍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羊,豬甚至老虎和獅子肉的人,給那些小東西吃得剩些殘骨。上帝造這些蟲豸,注視著它們工作的精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這一對男女死,只要他們吃苦後來向自己屈服,自己還要留著他們的。到蛆蟲吃完人肉,要鑽吸骨髓時,他才醒悟,懊悔已來不及。不知是微生蟲做事太神速呢,還是男女倆見事太晚,至少上帝沒有得到他們悔罪的表示。

  他造了東西來實現自己的計劃,象人,象猛獸,象微生蟲,結果何以總不是他最初願望的一回事呢?上帝恨著——睜開眼來,只看見下午的太陽無力地懶在山頭。适才的事,原來是夢。自己主宰一切,要作就作,而夢境偏有治外法權,不受他管領,這也夠可氣了!但是,這夢安知不是預兆?造人來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無邊無底的歲月孤獨一個怎樣度呢?上帝伸著懶腰,對這死氣沉沉的落日,生意已盡的世界,長長地打個厭倦的呵欠,張大了嘴,好象要一口吞卻那無窮無盡,難消遣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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