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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省漢字筆劃的提議


  前幾天,獨秀先生對我說:「表中國國語的文字,非廢去漢字、改用拼音不可。」這個意思,我現在是極端贊成的。但是我以為拼音文字,不是旦暮之間就能夠製造成功的;更不是粗心浮氣、亂七八糟把音一拼,就可以算完事的。造成拼音文字,第一步是規定語法,第二步是編成字典。有了這兩樣東西,才能有拼音文字出現。做這兩樣東西,必須專心一志,仔細研究,經過許多次數的修改,才能完美無缺,可以施行。所以這幾年之內,只是拼音文字的製造時代,不是拼音文字的施行時代。加以中國社會的喜歡守舊,反對改良,那麼,拼音文字製成以後,恐怕還要經過許多波折,費上無數口舌,才能通行。我以為我們就使講「一廂情願」的話,這拼音新文字的施行,總還在十年之後。如此,則最近十年之內,還是用漢字的時代。漢字的聲音難識,形體難寫,這是大家知道的;今後社會上一切事業發展,識字的人一天多一天,文字的用處自然也是一天多一天,這也是大家知道的。既然暫時還不得不沿用漢字,則對於漢字難識難寫的補救,是刻不容緩的了。我們斷不可存一種心:以為這漢字既然不過十年的命運,就可以任其自然,不加改良。要知道若不改良,則漢字阻礙這十年之內的文化發展,其力量甚大。現在試舉一例。今後學校裡的學生抄講義,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現在學生用毛筆在文章格紙上抄楷書的講義的辦法,是萬萬不可再行的了。必須照日本學生的辦法,用鋼筆在note book上抄講義,教員一句話講完,學生也跟著寫完,這才不至誤事。但是用這樣抄講義的法子,這字體必須大大減省,才能縮短寫字的時間。這就是字體非減省不可的一個重要證據。

  現在對於漢字聲音難識的補救,已經有了注音字母了。這注音字母,到了拼音文字已經通行以後,再回頭看這種東西,自然是極笨重,極可笑的。可是在現在還不得不沿用漢字的時候,實在是補救漢字缺點的一種重要東西。

  至於對於漢字形體難寫的改良,即就上面所說抄講義這件事看來,已可證明這種改良,在現在是需要甚急,非趕緊著手去做不可的了。我是很高興做這件事的。現在打定主意,從一九二〇年一月起,來做一部書,選取普通常用的字約三千左右,凡筆劃繁複的,都定他一個較簡單的寫法,——那本來筆劃很簡的,如「一」、「二」、「上」、「下」、「天」、「人」、「尺」、「寸」等字,自然無須改作。就是在十畫以內的字,如其沒有更簡的寫法,也可以不必改。照此辦法,預計這三千字的筆劃,平均總可減少一半。如「錢」字寫作「□」(原文此處為「□」,下同)減十六畫為二畫,「恭」字寫作「文學之革命」,減十畫為九畫,「執」字寫作「執」,減十一畫為六畫。減得多的和減得少的扯勻了計算,所以說可以減少一半筆劃。筆劃減少一半,則寫字的時間,自然可以縮短一半。況且字體簡單,就容易寫會,大可減少——或廢除——學校裡的「習字」科的時間。我那部書,大約有三四個月的工夫,就可以做成。抄用的簡體字,大都是固有的,新造的很少。因為新造有兩層困難:一則逐字重造,不但麻煩,並且有些字還造不好;二則一個人造的字,很難得多數人的同意,用那固有的,則可免爭執,推行較易,——況且既有現在的擬體字,拿來應用,豈不省事!不過到了那不得已的時候,也只好仿照那固有的簡體字的形式,造上幾個新的。現已預計,采舊的有五類,造新的有三類,列之如下:

  a.採取古字:如「圍」作「囗」,「胸」作「匈」,「集」作「文學之革命」。

  b.採取俗字:如「聲」作「聲」,「體」作「體」,「劉」作「劉」。

  c.採取草書:如「東」作「東」,「為」作「為」,「行」作「文學之革命」。此種須有限制。那彼此筆劃聯線糾結的草書字,實在不容易寫,要是不能拆斷的,就不採用。

  d.採取古書上的同音假借字:如「譬」作「辟」,「導」作「道」,「拱」作「共」。此種有時亦須限制。有些借字,在古時候因為和本字同音,所以可以通借,現在兩個字的音不同了,那就不能通借了。(這是指這個借字在現在常用的說。要是這個借字現在已經不用的,那也就不妨把他的音改讀為本字的音而借為本字用。)又如「譬」「導」「拱」和「辟」「道」「共」等字,現在國語裡都不單用,已經合成為「譬如」「引導」「拱手」和「道路」「共同」等字音詞。(「辟」字在國語裡竟不甚用得著:「大辟」「刑辟」都是古語;「復辟」這句野蠻話,也不是常要用著的。)所以「辟如」和「復辟」,「引道」和「道路」,「共手」和「共同」,雖然同用一字,但是各有各的義,彼此可以絕不相干,也決不至於誤會。要是遇到那些本字和借字在國語裡都是有單用的,那就不可借用了。

  e.採取流俗的同音假借字:如「薑」作「薑」,「驚」作「京」,「腐」作「付」。「薑」字只有人姓用著他,「京」字只有地名用著他,人姓和地名,都是「託名標誌」,沒有意義的。所以把「薑」同「京」借為「薑」「驚」,在意義上是決不會混淆的。「付」字在國文裡雖然單用,但是「腐」字在國語裡卻不單用:如「豆腐」、「腐敗」、「腐爛」、「陳腐」都是複音語。

  那麼,「付」和「豆付」、「付敗」、「付爛」、「陳付」,也是各有各的義,彼此可以絕不相干,也決不至於誤會。所以借「付」為「腐」,也是可以借得的。

  f.新擬的同音假借字:如「範」作「範」,「餘」作「餘」,「預」作「予」。這是准照e類的辦法新擬的。

  g.新擬的借義字:如:「旗」作「文學之革命」,「鬼」作「甶」,「腦」作「囟」。「文學之革命」本音ian,「甶」本音fu,「囟」本音sin,和「旗」、「鬼」、「腦」三字的音不同,但是字義相同。現在「文學之革命」、「甶」、「囟」三字已經廢棄不用,成為死字了,我們何妨拿來「廢物利用」呢?我嘗以為象形字本來沒有一定的讀音。譬如「⊙」字,中國古音可以讀為nit,今音要可以讀為jik,英人可以讀為sun,日本人可以讀為Hi。

  因為這字只是畫了一個太陽,本沒有規定的讀音記在裡面,所以可以隨便讀他。我主張讀「文學之革命」、「甶」、「囟」為「旗」、「鬼」、「腦」,就是這個意思。

  h.新擬和減省筆劃字:如「厲」作「厲」,「蠱」作「蠱」,「襲」作「襲」。因為「萬」字作「萬」,「蟲」字借「蟲」,「龍」字借「龍」,所以「厲」、「蠱」、「襲」三字援例省改。但是這一類字,總以少造為宜。如「歷」、「蠱」、「襲」三字,因為筆劃過繁,從前又沒有簡單的別體,所以援例省改。至於那從前有簡體的,或曾經借用他字的,那就不用新造了。

  總而言之,抱定唯一的主張曰「減省筆劃」。所以無論古字、俗字、本字、借字、楷書、草書,只要合於這個主張的,都可以採取。

  這種簡體字,應該從學校裡用起。因為學生寫字的時候很多,他們需要簡體字很急的緣故。國民學校的學生,從進學校起,就認這種新字,無須再認舊字。那大一點的學生,已經認過好多舊字的,可以就他原來「習字」科的時間,改為認新字和練習寫新字。以每星期兩小時計,至多至多不過兩年,一定可以完全認得、完全會寫,——以後便可以把「習字科」廢除。費上一百四十小時的學習,可以得到以後寫字的大便利,這實在是很經濟的!

  假如有人以為簡體的俗字可以採用,那沒有俗字的,只可新造,不可採用古字。那麼,我要聲明:我主張採取用古字,只是因為古字中有好多筆劃簡單的,我們叫他復活,拿他來用,覺得比較新造要省事,——就是新造一個,也不過把筆劃改簡,其實和用簡筆的古體一樣,——絕對不含有復古的思想在內。

  假如有自命為懂得「國故」的人來攻擊,我們本不可理,因為我們本不是主張保守「國故」的,我們認定文字是要合用的,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如要對付他們,卻很容易,只消把「古已有之」四個字抬出來,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我現在姑且出幾條「策問」來問問他們——

  (1)《說文序》說:「李斯……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這所說的「省改」,不就是減省筆劃嗎?(不但此也,商朝的甲骨刻辭,商周兩朝的鐘鼎款識裡,已經有許多簡體字了。)

  (2)《說文》中所謂「從某省」,「某省聲」,不是減省筆劃嗎?

  (3)周朝的鉨(即璽字)文,漢朝的磚文,魏齊的造像,以及古錢上所刻的,不是簡體字很多嗎?

  (4)近人翻刻的宋朝的《京本通俗小說》和元朝的《古今雜劇三十種》,這兩部書裡,俗體小寫的字不是很多很多嗎?

  他們如其真懂「國故」的,看了我這幾條「策問」,一定不再開口了。假如他們蠻不講理,以為惟古人可以減省,今人則無此權利,這樣顢頇的人,那就絕對不用去理他了。

  假如他們看了上面的「策問」,莫名其妙,只能抬出《字學舉隅》來嚇人,那便是八股陋儒、狀元、翰林而已,配不上談「國故」!我們應該可憐他智識淺短,不可和他計較。

  這種簡體字如其通行,則我以為印刷用的鉛字應該完全改鑄。鉛字筆劃的多少,在印刷方面,固然不生時間快慢的問題。但是如其書為用新字,印刷用舊字,則學習的人非認兩種字不可,那便鬧到求簡反繁了。

  刻簡體的字模,我以為應該用楷書的筆勢,不可用所謂「宋體字」的筆勢。因為簡體字既采及草書,難保不有幾個筆勢圓轉的字。要是刻成「宋體字」的形式,卻太不好看了。

  我以為簡體字既須一一新鑄,最好把常用的複音字鑄成一個字模,以便今後印刷改良,可以逐詞分開,如印西洋書之式。(我是主張漢文應該改為橫行的,所以以為這種複音字的字模,應該鑄成橫列的式樣。)

  我以為簡體字的字模,最好連著注音字母鑄上去,以補漢字聲音的缺陷。漢字無論「象形」、「諧聲」,到了漢魏以後,「形」和「聲」的功用都已失去,只能當他一個無意識的記號看待,簡體字他更不必說。所以無論甚麼字,都要拿注音字母去補上他的音。好在鉛字多些筆劃,是不要緊的。簡體字加上注音字母,那筆劃的多少,不過和現在通行的字相等。但是若沿用現在通行的字印刷,則認字者須認兩種字,太不經濟,若用簡體字加注音字母印刷,則印刷體和書寫體一律,在認字方面固然經濟,並且因此又可以記得字音。筆劃的多少雖然相等,而效用則大不相同了。至於書寫,當然無須加注音字母,以圖省便。用了這種簡體字,字典的分部才能改良。楷書字的分部,本來是極困難的事。《玉篇》和《類篇》,照著《說文》分部,於字義雖合,可是無從檢查,當然不適用。《字彙》和《康熙字典》,別定部居,定者雖自以為便於檢查,其實還是很難。所以現在有林玉堂君的《漢字索引制》,想要改用新法來分部。但是現在通行的字,筆劃彼此「參伍錯綜」,林君用最簡的點、畫、直、鉤……來分部,我覺得還是不甚適用。若把筆劃改簡了,再去掉許多小畫,短直和橫斜的筆勢,則林君的方法,大可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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