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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新文學的三件要事


  公展先生:

  先生褒獎《新青年》的話,同人實在不敢當。但是先生既然這樣說法,則同人益當勉力做去,能得二三十歲的青年少幾個人做「遺少」,這是同人唯一的希望。

  改良小學校國文教科書,實在是「當務之急」。改古文為今語,一方面固然靠著若干新文學家製造許多「國語的文學」;一方面也靠小學校改用「國語教科書」。要是小學校學生人人都會說國語,則國語普及,絕非難事。小學校專用了國語,教員也容易講,學生也容易懂,比那用國文的,一難一易,差得遠了。這不是說空話,是有實證的。去年蔡孑民先生在北京辦了一個孔德(Comto)學校。先把那國民學校第一年級改用國語教授,由我們幾個人編了一本《國語讀本》第一冊。據教的人說比用坊間出版的國文教科書,學生要容易領會得多了。教了兩個月,叫學生把讀本上的句子改換幾個字,居然能夠改換改換。(譬如「我有一枝筆」,改為「他有一本書」;「我同我的弟弟到學校去」,改為「我同我的姊姊到體操場去」之類。)這就因為國語的本身既容易瞭解,他的句法又是很活潑,所以就容易領會了。現在坊間出版的教科書,起首一二冊,沒有虛字,不成句讀,簡直是識方塊字。三四冊以後,各課的文句,有很晦澀的,有太高古的,又有文理不甚通的,學生讀了,和讀《三字經》、《神童詩》差不多,請問怎麼能受益呢?先生要做的那篇文章,我以為這是現在極要緊的,已經脫稿了沒有?我希望早日做成,早日發表,我是極想早點領教啊。

  先生所說關於新文學的三件要事,具答如下:

  (一)《新青年》裡的幾篇較好的白話論文,新體詩,和魯迅君的小說,這都算是同人做白話文學的成績品。「模範」二字,是斷不敢說,不過很願供給大家做討論批評的材料罷了。周啟明君翻譯外國小說,照原文直譯,不敢稍以己意變更。他既不願用那「達旨」的辦法,強外國人學中國人說話的調子;尤不屑像那「清室舉人」的辦法,叫外國人都變成蒲松齡的不通徒弟。我以為他在中國近來的翻譯界中,卻是開新紀元的。至於選古人的白話文,我覺得此事甚難。若從嚴格論,現在所謂古文,都是古人的白話。佶屈聱牙的《周誥》、《殷盤》,實在是當時的白話告示。有勞毛亨、鄭玄、朱熹們諸公加箋注的《詩經》,實在是當時的白話詩。若就較近於今日之白話而論,惟有明清以來之小說。小說中較有價值者,不過《紅樓夢》、《儒林外史》兩部書。然要在這兩部書中選他幾十節,卻不容易。《水滸》和「元曲」,與現在的話實不相近。若宋儒語錄,在現在看來,和蘇東坡的策論一樣的難懂。這兩種,我以為都不當入選。

  我又以為我們所以要做白話文的緣故,不過是「今人要用今語做文章,不要用古語做文章」兩句話。那麼,古人做的矯揉造作不合當時語言的文章固不當學;就是古人做的很自然的白話文章,也不當學。因為在他當時是今語,該這樣做;在我們現在已經變為古語,不該照樣去學他。所以我個人的意見,我們很該照自己的話寫成現在的白話文章;不必讀了什麼「古之白話小說」,才來做白話文章。

  (二)國語的文法書,的確很重要。現在北京大學的國文研究所,正在那裡著手做這件事。

  (三)現在做白話詩所用的白話,自然是全國中最普通的語言了。這種語言,就是一種不成文的國語。所以做白話詩所用的白話,可以說,就是國語。——做白話文的白話,自然也是這一類,自然也是國語。——既然用國語做詩,那就該用國音押韻。一九一三年,讀音統一會於制定三十九個注音字母之後,又審定常用字約七千多字的音。這審定的就可說是這七千多字的標準國音。去年,教育部委託吳稚暉先生把這審定的七千多字的音編成一部書;吳先生又把和這七千多字同音的字,准照這七千多字的審定的音,也注上個音,付在後面,也有七千多字,合這一萬五千字,做成一部《國音字典》。這字典,現在已經由商務印書館印成,不久即可頒行。我以為今後做詩,可以照這標準國音用韻,凡《國音字典》裡同母音的字,在《詩韻》裡雖不同韻,現在盡可拿來押韻;《國音字典》裡不同母音的字,在《詩韻》裡雖同韻,現在斷斷不可拿來押韻。例如——(下列之音,因注音字母的字模,除商務館外,別的印刷局中尚未備此,故暫用羅馬拼音代之。)

  江(Chiǎng)陽(Yang)諸字可以押韻;

  奇(Chi)希(Shi)西(Si)諸字可以押韻;

  因(In)今(Chin)諸字可以押韻;

  寒(Han)元(Yüan)刪(San)先(Sian)覃(Tan)鹽(Yan)鹹(shian)諸字可以押韻;

  蕭(Siau)肴(Shiau)豪(Hau)諸字可以押韻;

  庚(Keng)蒸(Cheng)諸字可以押韻;

  之(Chib)低(Ti)眉(Mei)兒(Erh)諸字不可以押韻;

  來(Lai)雷(Lui)諸字不可押韻;

  虞(yü)模(Mu)諸字不可押韻;

  暄(Shüan)門(Men)諸字不可押韻;

  馬(Ma)也(Ye)諸字不可押韻。

  總而言之,是現在的人,該用現在的國語做詩,該用現在的國音押韻。那從前的《詩韻》,只配丟在字紙簍裡,或者拿去蓋蓋酒甕口,也還使得。到做詩的時候,絲毫用處也沒有。(《詩韻》這樣東西,就是在舊韻學上,也沒有半點價值;研究「小學」的人,也很吐棄這書。)吾友劉半農君曾有反對把「規、眉、危、悲」等字與「支、之、詩、時」等字押韻之論(見《新青年》三卷三號),我很以為然。一般人都說劉君不懂古音,——他們所謂古音,大概就是《詩韻合璧》罷。——我倒要請問他們:諸君嘴裡讀「規、眉、危、悲」等字和「支、之、詩、時」等字,母音是一樣的嗎?假如嘴裡讀得不一樣,不過據著《詩韻合璧》來罵人,那我又要請問:《詩經》不比《詩韻合璧》更古嗎?第一首《關睢》中,把「服」字和「得」「側」二字押韻,把「采」字和「有」字押韻,把「芼」字和「樂」字押韻,諸公為什麼不照辦呢?好古而但知《詩韻合璧》,似乎還欠深造罷!

  先生的白話詩幾首,已經拜讀了。竊謂在純文學——詩、小說、戲劇——中,描寫口氣的地方,固不妨用方言,以期曲肖。但方言中,往往有寫不出字的。這寫不出字的,約有三種:

  (1)未曾制字者:如我們吳興人稱「他」為Dji,乃是「其」字;而稱「他們」為Dja,則未曾制字。

  (2)或有其字而未曾考出者:如吳興人稱蝦蟆之音為Dien - dien - wu,這樣的名目,似乎應該有個字;然而竟寫不出來。

  (3)雖有其字,而因古今音變,不能適用者:如吳興人稱「不要」為Shiau,此實是「勿要」二字之合音。但「勿要」二字,照國音是U - iau,照吳興方音是Feh - iau,則不能再拿來表Shiau音。

  我主張凡方音中寫不出字的,將來可以直用「注音字母」去拼他的音,不必更造字。現在「注音字母」尚未普及,或姑用羅馬拼音表之,亦可。惟不可用近似而不甚合之字。如大作中「我淦清」的「我」字,注雲,「音Nga」。案,吳興音之Nga,其義實是「我們」而非「我」。(大作此句中Nga,則為「我們的」。)鄙意以為宜老老實實寫Nga音,不必用近似之「我」字。未知尊見以為然否?

  記者(錢玄同)

  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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