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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俄之歸途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五日)

  俄羅斯的萬世疑謎如今不用猜了。秋白兩年以來在四年歐戰三年內亂後的俄國,所見所聞似乎平常得很,反不象歸國之後七八天中聽見的「國內新聞」那樣可駭:——上海是外國狗吃中國人[1],漢口是英領殘殺華工,內閣裡有包辦收買豬仔議員的閣員[2],國會裡有嗾使警察擅毆請願公民的議長[3]。……我親愛的「禮教之邦」的中國同胞呵,你們在國內比我多見這樣的禮教兩年,比我知道得多,也就不容我多嘴了。我且替你們談一談「洪水猛獸的過激派的俄國」。

  第一先要聲明,我兩年來的通信已經將觀察所得隨時公開諸國人,無論如何總應當知道:——俄國是一個人的國,也許是「人食狗彘」的國,可決不象狗彘食人的中國。這就是我所謂「平常得很」,有的是人情天理中的事!

  歐戰四年內亂三年的俄羅斯,實在經過了不少驚天動地的變更,古今未有的困苦,俄國的勞動人民千辛萬苦支持下來。——然而資本家包辦的「世界新聞托辣斯」說了不少的風涼話,固然混淆觀聽,——中國的讀者社會又是犯的什麼罪!——然而近兩年,各方面的疑幕漸漸揭除,再加區區的通信,中國人至少已經應當知道俄國萬千所經的困厄以及他的職志。現在俄國正在「復活」,兩三年前到過莫斯科的人,如今不認得他了。難道沒有「內存的潛力」,這種事是可能的麼?如今且不用說什麼無產階級的歷史的使命,蘇維埃俄國將來的前途,且不用說什麼主義,什麼理論。——中國受歷史的封鎖,對於歐洲政治經濟的曆變既無很明確的觀念,要明白十月革命的意義,實不是一篇兩篇文章可以了事的。且就極平常的事物極瑣屑的談話記載記載,也可以略見俄國現在的狀況是什麼樣。

  一

  我動身前一月正是莫斯科市蘇維埃改選的時候。那天我卻忙得不了,有事走回家,路上遇見一群示威運動的工人,歡呼著「勞農政府萬歲!」送新選代表到莫斯科蘇維埃去,擁擁擠擠,我等不及,擠入他們隊中,想穿過去搶先走;誰知道他們唱著《國際歌》,步伐很慢,竟把我擠住,我也只得暫時列入隊裡隨著步伐走。只聽我身旁一女郎對旁邊一人說道:「你這次聽見一個新聞麼?——國立第二印刷工廠都選了共產黨了!」那人道:「我已經知道。本來少數黨在他廠裡不過有一點歷史的淵源,那有真實的信用。前兩年我就和我妹子說的,——你不是認識我的妹子麼?你知道他的脾氣,——他總不信,以為少數黨有什麼妙法,能教西歐資本國不反對我們,現在他一般同事——第二廠的工人職員才知道了,明白了,——共產黨始終是真正為全體工人階級奮鬥的政黨,這一次少數黨的候補人名單當然再也通不過的。……」《國際歌》聲又起,我正忙著,看見應該轉彎的路已到,趕緊出隊,和他們分路,也就不能往後聽了。

  其時正是共產國際,赤色職工國際,少年共產國際三大會將近開會之時,所以過不了幾天,莫斯科蘇維埃替各國代表餞行。我以新聞記者的資格列席,席間遇著一莫斯科蘇維埃的議員,某工廠的工人。他對我說:「呵,你原來是中國新聞記者,你們報上列寧死過了幾回了!哈哈哈。」我說,中國造謠機關的機器還太簡陋,自己還不配製造此種世界新聞的謠言,大概中國市場外貨充盈,「舶來貨的謠言」自然不少,不過我的報還算是有些左的,大約決不讓此等謠言隨便亂載。他道:「不錯不錯,你既來此地,自然不至於此。我聽說中國青年曾經抵制日貨。你們貴報大約更進一步抵制這類的英美貨了。」說著大家哄然大笑。大家看見我這一稍有常識的中國人——是俄國境內希世之珍,——又能說幾句俄國話,談得來,都擁著來問長問短,弄得我頭昏眼眩。——有的問:「現在海參崴已得,從赤塔經滿洲里直達崴埠的鐵路,你想中國政府肯不肯和我們協作共同發展商業呢?」有的問:「照孔夫子的學理,蒙古活佛的統治政體應當永久保存罷?」有的說:「中國究竟是封建制度還是共和國?」有的說:「孫逸仙的革命是怎麼樣『革』法的?」亂七八糟的問題,最難答覆的是:「北京政府究竟是什麼樣的政府?」忽然有一位似曾相識的女郎跑來,才為我解圍。女郎道:「你怎麼三四個月不見面,豈有此理!他們擁著你又一定問許多癡話,女人腳哪,鴉片哪。」我連忙道:「沒有,沒有,你放心。」我們攜手走著談話,走過一張桌子,忽然聽見大家嚷起來,「呵,中國人來了,把他舉起來。」女郎夾住我不讓他們搶去,說:「剛吃酒,不要讓他們顛簸。」始終奪不過,我竟被他們舉起,幾乎拋上天!我對女郎說:「你們這種歐洲式的歡迎禮,我實在不贊成。」他道:「還不是熱鬧熱鬧,誰象你們中國人拘拘謹謹,一點生氣都沒有。你看今天熱鬧不熱鬧!從前這所屋裡,那裡容得『我們』來熱鬧;——不用說象今天這樣的盛會(Banquet),就是平平常常的音樂會也不能來聽,——票子賣得那樣貴!還要穿什麼晚禮服!人家才有說行新經濟政策就已經沒有社會主義了。我總不要聽。這些宴會不宴會,還是小事,只看蘇維埃裡議事,對於商人及企業家加稅減稅,整頓實業交通,都是隨著工人代表的意。政權總在我們工人階級手裡。——自然有些『初出茅廬』的辦事人無經驗,會有錯誤,甚至於荒謬,——人人負責。那能一跳便入天堂!你瞧,你再到我們家去,現在我領的工廠裡的口糧工資,已經比三四個月前大不同了……」聽得大廳裡歌聲已起。鋼琴響起來了。我們就走去聽戲。

  二

  兩年前的莫斯科再也不是現在的樣子。當我初到時,俄國真正異常窮窘,所發的火柴,俗語說:「先要放他五分的臭氣,隨後才會有光呢。」等我決定要走的時候,情形卻大不同了。

  臨走前一星期,我還不能決定:——回國的川資已經來了,此後若要繼續留學,經費或者不愁,——不必一定要國內接濟;可是研究社會哲學的理論如此之久,而現實的社會生活只有俄國歷史的及現今的環境,中國社會呢?客中中國書籍沒有,不用說現代的不能研究,就是歷史的都不成。於是決定回國一次。匆匆走別幾處大學教授,東方語言學館的同事,還要買些零碎東西。街上電車現在已經開行得很多,也有一二輛新造的,比不得那時零落破敗的樣子了。平常閉門讀書時居多,——東方人的根性始終脫不掉,——所以不大注意。那兩天卻常常在街上,總看見許多大商鋪;大半國立的市立的工人協作社的,比較更堂皇些。——這也是近半年來的現象,我記得商業初開時,私人的營業反較盛,有時貨物都較賤,現在大概而論已適得其反了。街上走路的人穿著也整齊得好多。我心上常想,不過兩年!雖然現在俄國大工業(煤鐵石油等)還很困難,而小工業(紡織火柴等)已經大大恢復,農業經過旱災也有複生氣象,真有些神妙。中國之括弧內的「革命」,其實可說絲毫沒有「破壞」,算是世界第一的「改良主義的民族」,十二年來反而弄成現今這步田地。

  那天,我想應當去辭別那位在棉織工廠辦事的女郎,不然他又得罵我。趁著電車去,路過市場,順便下來買些東西。市場上的小商人:販賣農工業品,——都是現時國家或協作社能力還不足時的分配機關。市場上的貨物,實在很貴。當時我買完東西,再去看那女郎,他們已經散工。廠裡卻還有些人,其中有我熟識的兩個小孩子,一個有十七八歲,一個十四五歲。他們告訴我維臘(那女郎的名字)已經走了。我就想回家。他們說俱樂部快要開始演戲,不讓我走。我說:「你們的戲有什麼看頭,領教過了。況且這樣大的大革命,卻沒有把俄國惡習革掉,——說七時開幕往往弄到八時半。」小孩答道:「沒有的事,戲院子裡向來極准的,就是我們這裡,現在也是『我們』『共莎莫勒』[4]辦,比他們成年人總振作些。雖沒有戲院子裡好,自己做有自己做的趣味。況且到戲院子裡去的票子,只一兩個月才輪到我們一次……」我站起身要走,另一小孩子說:「那是你買的什麼,給我瞧瞧。」又說道:「你不看戲,坐下給我們講些中國事情再走。」我沒法,就坐下道:「市場上的東西貴,商人說是租稅太重了。」小孩子道:「你怎麼沒進協作社,或者職工聯合會,你不是教員麼?象我們『集合的供給』便宜得好些,『消費者』有國家幫著組織,慢慢的就好了,不怕。」我聽著笑道:「啊喲,你倒是經濟學大家。」他被我說得不好意思,不作聲了。那十七八歲的小孩子道:「不錯,我問一問你,白葛達諾夫[5]的《經濟學講義》第十一版出來沒有?我們圖書館的辦事人糊塗,問他,他總是說還沒打聽。」我回他,快出來了,——(因為我前一天正在那「莫斯科的工人」——一生產協作社印書館——裡買過書,所以知道。)說著,我看時候不早,趕緊回家料理行裝。

  三

  我於十二月二十一日上車。現今不但交通略略恢復,而且從赤塔到莫斯科,從莫斯科到赤塔,每禮拜已經能開一次特別快車,有臥位的。沿路車站上都可以打開水買食物,車上亦有飯車,就是三等車也乾乾淨淨可以睡得很舒服。只有車上的電燈初修好,往往光線不大十分明亮,有時竟完全熄滅。聽說,短票車比較要簡陋些。然而想起兩年前赴俄的火車鐵路,真有天淵之別。卻不知道,「最愛和平,素不喜破壞的中國」,何以兩年之後,竟至于京漢車三等裡的電燈破了也沒錢買,京奉車二等裡的痰盂都還沒有?

  從莫斯科到赤塔,睡在車上九天,吃飯就在飯車。常常走過各車,有時聽見農家老婦鄉下人的談話。我很記得,有一次,一農家老婦說:「我總不懂得,什麼是『koperativa』(協作社),又是『Kommunic』到鄉下來胡鬧……」(Kommunic是鄉下人叫共產黨或共產主義的誤讀。)旁坐一位中年鄉下人翹著雙腿,插嘴道:「你自己不懂的都是胡鬧!你不懂,現在懂的人多著呢。」我走過時不禁失笑,老婦瞪著眼看我,那神氣真有趣。

  走過上烏金斯克時,護照上要蓋印,——因為遠東共和國與蘇維埃俄羅斯雖已宣言合併,然而手續上,因為時不久,還沒有完全辦妥,所以免不了這一層麻煩。半夜三更,很大的狂風,起來去換票蓋印,好不討厭。走到護照檢查處,又站了一小時方才辦好。人多,不得不排班等候。許多人擠著在一破車裡,——就是護照檢查處。有一老人說:「我上次走過,痛快得多。現在這一位一定是新來的,不會辦。」又一人道:「我以前辦過這事,那用這樣麻煩。他自不會想法子,——自己起身到車上走一趟,隨時查隨時蓋印,一忽兒就完了……」我心上想,俄國人真有耐心,到處都是排班等候。秩序總算有的。過了上烏金斯克,赤塔,到滿洲里,從此便到中國境了。

  四

  我離俄國,真正有些低徊不舍的感慨,——那一種純樸自然,新生的內力,活潑潑地向上的氣象是有叫人留戀之處,雖然也有不少糊塗顢頇的蠢氣,卻不害其為世界第一新國,——勞農的國家。我不得不一記在俄境內與俄國平民最後一次接觸的回想。

  這是在西伯利亞小站旁農民家裡。那主人就近為護路警兵。我在邊境只看見他這樣的七八個「大兵」,北京城裡傳說:「據滿洲里某國領館消息,赤俄派三十萬大兵來奪中東路。」我回來看見報上如此說,倒很想到火星上去調查調查,——也許這所謂「滿洲里」也不是地球上的這一滿洲里呢。閒話休提,言歸正傳。

  我到他家裡去,是想吃些東西,因為在邊境候火車,肚子又餓,身上又冷。一進他木屋的門,真正和暖,——燒著很旺的火爐,隨便喝杯茶,吃點麵包,看著那兵的妻子做糕餅預備過節呢(俄曆耶穌聖誕節)。屋內陳設極簡陋,卻掛有一張破舊的歐亞大陸地圖。他們夫婦倆接待我非常之和氣。當時屋中坐著一位客人,看來是那警兵的同事,——都是農家的青年。

  主客談著正高興呢,招呼我坐下,那主人又接下去談天,說道:「現在全俄統共不過八十萬兵,卻並不嫌少,經濟事業正要緊呢。歐洲邊境有許多小國,波蘭呀,埃史篤尼亞[6]呀,理德瓦[7]呀,臘德維[8]呀,這都是生來的『緩衝地』。他們獨力決不來打俄國。法國英國要幫也只好暗幫。列強不能直接來,小國現在也漸漸聰明起來,不讓他們玩弄。我們俄國正好休息。……現在海參崴也是我們的了。可惜如今雖然各事都已安定,報紙還不大能到我們這裡,不知道近兩天時事怎麼樣了……」

  我道原來如此,——人家的軍隊是學校。

  一進中國境,最觸目的就是到處只見穿著「號衣」的軍警;俄國這樣的「獨裁」「專制」的國家裡,街上向來看不大見他的「民警」。哈爾濱下站後我就因在車上時這最觸目的東西時時盤問,只得緩一緩,在哈住了三天。直到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三日方才到京。

  火車行進北京城時,遠遠看著天壇,城樓,中國式的建築,不禁怦然心動。「我與你們久別了,中國的文化呵!不知道滿中國佈滿了如此之多的軍警,是否為著保護你們的?……」

  果不其然,過不了六七天,這「最觸目的東西」竟大效勞,持槍弄棍的大「保護」其中國文化,在尊嚴的眾議院門口,把一般爭人格的青年學生,打得落花流水。可憐,中國「文化之代表」,「高尚純潔的」學生還盡在明白宣言「只談教育」呢。

  這一篇拉拉雜雜記來,似乎沒甚系統。讀者想必懂得這些「婦人孺子之談」。——可算是我三年旅俄最後一次的「新聞記者式」的報告,至於詳細的論列,有拙著《俄羅斯革命論》[9],不日就要付印,那時再請教正罷。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五日北京

  原載一九二三年一月三十日北京《晨報》副刊

  署名:瞿秋白

  注釋

  [1]指上海金銀業罷工工人遭「洋狗」噬齧,見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北京《晨報》《國人速起援助工人》一文。

  [2]北洋直系軍閥曹錕從一九二三年一月開始,以津貼名義賄買國會議員三百八十餘人,選舉他當總統;時人譏稱這些議員為「豬仔議員」。當時經手發放賄款的是內務總長高淩霨。

  [3]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九日,北京大學等校學生為反對彭允彝任教育總長,到眾議院請願,議長吳景濂指令軍警毆傷學生二百余人。

  [4]共莎莫勒,是俄語共青團「Комсомол」的譯音。

  [5]白葛達諾夫,今譯波格丹諾夫(一八七三——一九二八),蘇聯唯心主義哲學家。

  [6]埃史篤尼亞,今譯愛沙尼亞。

  [7]理德瓦,今譯立陶宛。

  [8]臘德維,今譯拉脫維亞。

  [9]《俄羅斯革命論》原準備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但實際上並未付印。原稿被毀於「一二八」炮火。其中《世界社會運動中共產主義派之發展史》一文,已收入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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