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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四日之聞見


  哈爾濱四日之聞見(1)(一九二〇年十月二十二日)

  我們從北京起程到哈爾濱,路程雖不算遠,途中仿佛已經經過三國。起程之前,就有許多麻煩。因為從天津到奉天走的是京奉路,我們帶的天津中國銀行鈔票還可以用。從奉天到長春,走的是南滿,必得預先換好金票(日本鈔票)。從長春到哈爾濱,卻是中東路,必須用現洋或哈爾濱銀行鈔票。我們幸而事前都打聽明白,不致于臨時發生困難。然而即此一端,就可見中國財政的紊亂,並且日本貨幣在中國國境以內如此通行,日本人的經濟上的侵略也可見一斑了。這是大概的路程,現在可以稍稍寫些南滿、中東兩路上的情形。

  我們十八日晚上上京奉車,十九日傍晚到奉天南滿站。未到站的時候,想找一個客棧暫時落腳,再買票到長春,誰知道一到南滿站,上車接客的旅館侍役都是日本人,招呼搬運行李的亦是日本人,滿眼只見日本人來往,竟看不見一個中國人。幸而俞君頌華能說日本話,叫著一個日本侍役,才把行李搬到車站寄放,大家到大和旅館去吃飯。

  當夜十點多鐘上南滿車,車上收拾得很齊整清潔,侍役及小販,一應都是日本人,在車上倒很舒服,只是眼前只見日本人,心上起了種種感想,很不暢快,一面想著日本民族發展的能力如此之大,真可佩服。一面又想中國國境以內日本人的勢力如此,中國人直接所受著的生活壓迫,可想而知了。中國人有飯自己不會吃,倒去請人家來吃。將來東亞的飯碗問題看是如何解決呵。

  二十日清早七點鐘到長春,長春南滿鐵道的車站和中東路的車站在一處地方,兩兩相比,顯得中東站糟不可言,行李上下亂七八糟。本來八點半鐘有車到哈爾濱去,因為站上的腳夫自己來替我們買票,想用我們的現洋換羌帖[1],從中取利,交涉了好半天,才把我們的錢退回,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於是我們到長春大和旅館去吃飯,等一點半鐘的車。吃完飯上車,車上污穢到極點,破爛不堪,並且一個侍役都沒有,茶水亦不預備。這時正是中國初收回中東路的時候,車務管理還大半在俄人之手,竟絕無秩序至於如此。

  現在買票收票,結行李票的還都是俄國人,我看這些俄國人(還有些俄國路警)都是下流社會窮無聊賴的人,敲詐勒索無所不為的。有人親見一個俄國人,(查票員)在車上查票,看見一個鄉下人隨身帶一個大包,他就怪他沒結行李票,硬罰他五塊錢,其實同車的人,隨身帶行李的多著呢。我們三人有九件行李,結行李票要九塊多錢,過磅的人另外要每件一毛錢,腳夫搬運兩次每件要一毛餞,到哈爾濱車站取行李的時候又要每件三毛錢,都說是大洋,我們給腳夫卻是金票,他們亦沒說什麼,可見本不要這許多,中間弊竇孔多。(金票即日本朝鮮銀行鈔票,每元值中國洋元七毛餘。)這是買票的情形。我們上車之後,經過幾個車站,都是破敗不堪。路警一半是俄國人,很不盡責。我們親見三個俄國路警,在停車的時候,有兩個鄉下人扛著一袋米要穿過鐵道,卻因為車停在路上,不容易走過去,於是那三位路警就教他們從車子底下鑽過去,還看著他們嬉笑拍手,好象很有趣味似的。這種事在中國國有鐵路上是要禁止的,那中東路的俄國警察反而教人去做,真奇怪的了。就是那些腳夫的敲詐擾亂,路警也置之不顧,管理上太無秩序了。沿路看見鐵道的建築也極潦草。鐵軌有朽壞的,枕木都是用的樹幹,未經斲削過的,鐵軌下只有沙土並無石子。照這樣年久不修,中國收回之後,如不加意整頓,恐怕這條路上往後要出危險呢。這都是表面的觀察,瑣碎極了,讀者諸君不嫌討厭嗎?

  二十當晚就到哈爾濱,住的客棧非常之糟,價錢卻同北京的頭等客棧差不多。現在已經在哈爾濱住了三四天,各種情形還不能做深切的研究,所觀察的都是表面;我們的目的本不是考察哈爾濱,還有別的事情糾纏,一時不能離哈,也不能詳細調查,只能就見聞所及略略寫一點。

  哈爾濱有濱江道道尹署,附設交涉署,以下就是縣知事署。以前哈爾濱,是俄國的碼頭,另有俄國租界,現在領事署取消,俄界收回中國警察廳自己管理。目前的市政很糟,街道污穢不堪,年久不修,石塊縱橫,車馬來往很不方便。地方行政也很壞,晚上八九點鐘以後,稍僻靜的街道就不能獨行。前兩天大街上的商鋪裡居然出搶案。附近一帶盜匪甚多,警察辦得又不得法,自然地方上的秩序不會好了。俄國領事裁判權已實行收回,中俄人訴訟都歸審判廳裁判。

  哈爾濱以前的商業很盛,歐戰以來,俄國內亂,金融一緊,就大不如前了。然而始終以商界為中心,商會在本地很有勢力。以前市面上以俄國盧布做單位(中東路買票也用盧布),直到今年三四月間改用中國大洋。哈爾濱中交兩行所發鈔票都能通用,並且發行輔幣紙票從一毛至五毛,毛錢以下還用一種有孔的銅元作大洋一分。日本銀行的老頭票(即金票),也可以通用,價格比大洋稍低。大概中國人使用大洋,外國人使用老頭票。所有銀錢來往,完全以大洋計算,沒有別的貨幣混淆,日本鈔票的價格也不十分混亂。以前俄國人都用盧布,現在盧布低落到極點,並無行市可言,市面上也不能通用了。聽說滿洲里盧布價格更低——愈往北愈低。俄國人在中國的經濟勢力,完全打破了。

  哈爾濱中國自己辦的教育很不發達。俄國自己有學校。有一個霍爾瓦特中學,最老的是商業學校,中國人進去的很少。新近又有一個工業學校兼收中國學生。此地的文化很低,書鋪裡除《七俠五義》、《水滸》等舊小說外,竟沒有別的書,商務印書館也只有幾本教科書罷了。外埠的報紙來得少,只有人家單定的,街上要想買一份上海報北京報都沒有。各種新雜誌是更少了。

  本地中文報紙有四種(達東、東陲、日訊商報、國際協報),就中以遠東報為最老,他是以前中東鐵路一派的俄國人的機關報,開辦很早,是東三省第一家報館,內容卻甚不高明。日文報只有三種。(1)哈爾濱新聞,(2)西伯利亞新聞,(3)北美洲。俄文報有五種。(1)民聲(Kusshiy Golos)是舊派的報,(2)新生活(Novosty Gizni)是俄國商人的報,可以算是中立派,(3)前進報(Vpered)是新黨報,(4)霞報(晚報)(Zaria)是偏於新派的,(5)世界新聞(Sviet)是舊派的。中文報的銷路都不很廣,僅僅限於本地。日文報及俄文報卻能銷到外埠。而且中文報的內容都不大高明。

  哈爾濱生活程度之高,異乎平常。有人說可算是中國各地之冠,房飯都貴。哈爾濱地皮本來價高,所以一間極小極壞的市房現金每月至十四元。我有一個同學住在一所極糟的棧方賃一間小屋,每月二十四元。平常小館子裡吃飯極壞極齬齟的,都要兩毛一碟。我曾經問一個擦鞋匠,他所住的棚子每月一元五毛房金,吃飯一天要三毛大洋。出房坐車車錢起碼一毛。簡直可以說此地是以毛錢為單位,生活程度之高,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卻發生一種較好的現象:遊手好閒的流氓很少。因為無事業的人不容易在此過活。

  哈爾濱中國人約十余萬,聽說只有一萬多女人,其中卻有七千多人以賣淫為生,這句話不知道確不確。[2]然而有一種很奇怪的事情,我們到此四天,每天上街看不滿十個中國女人。並且哈埠澡堂裡的盆湯,有一個特別用語,叫做「男女兩便」——男女可以相約同去洗澡,風俗的壞可見一斑。

  日本人在哈埠有五千餘人,卻也很有勢力。滿街插著日本旗的汽車、紅十字會車、兵車,觸目皆是。有日本的銀行(朝鮮銀行,龍口銀行等),有日本的劇院三處,其餘飯館、旅館、理髮館、大商鋪,觸目皆是。現在俄國人的勢力衰微,日本人的勢力一天盛似一天了。俄國人非常之多,滿街都是。俄國人的商業,雖不發達,然而俄國內亂之後,逃到中國來的人很多,很闊的人也有,很窮的人也有。極窮困的俄人,各處都可以遇見,馬車夫、汽車夫也有俄國人。滿街只看見穿著襤褸不堪的俄國人,也有穿中國下等人的破衣服的。極污穢極壞的中國小飯館,也有俄國人去吃飯。我們坐著一輛馬車,馬夫是俄國人,穿著一件無面子的油污的皮統子。付車錢的時候,他還說:「這是小買賣,多賞些。」所以此地的中國人看著俄國人不當什麼一回事。販夫走卒都會說幾句俄國話。以前俄國人有勢力的時候,很欺侮中國人,感情稍壞。現在俄人氣焰已衰,彼此亦相安些。俄國人在此,報紙亦有五種,新舊黨都有,人數又很多,所以各種組織都有。劇院、旅館、飯館、大公司、商鋪、小店家。馬車夫、汽車夫俄國人亦不少。中俄交際很繁,兩國人民的交接亦很密切,現在哈爾濱差不多變成舊俄黨的逋逃藪,將來是否沒有危機,殊不敢斷言。

  我還有一種感想,中國人與歐洲人交接,如上海、天津、廣州等處,英、法、美、德的人大半是上流社會的,彼此交際總有虛偽的禮節掩飾隔閡,至於北邊中國人與俄人的交際真是赤裸裸的,容易瞭解俄國民情的真相,不至於「敬之如神明,惡之如蛇蠍,欺之如鹿豕」。而他們下流社會的實在情況也完全暴露了。我們應當研究彼此互受的影響是怎樣。可以由兩國有知識的人組織團體,做些公益事業,一方面養成中國人的組織能力,一方面防止他們下流社會中相互的惡影響。

  這是我們到哈爾濱四天以內的見聞瑣事,不能做有系統的調查記載,對於讀者是很抱歉的。

  一九二〇、十、二十二。

  原載一九二〇年十月三十、三十一日《晨報》

  署名:瞿秋白

  注釋

  [1]羌帖,當地對舊俄盧布的俗稱。十月革命後一段時間仍流通于中東路沿線。

  [2]這種說法是不確的。

  (1)一九二〇年十月十六日,瞿秋白和俞頌華、李宗武以北京《晨報》和上海《時事新報》特約通訊員名義前往蘇俄採訪。瞿秋白出國前在哈爾濱逗留期間,在路過滿洲里、赤塔前往莫斯科途中,以及旅居蘇俄的兩年時間內撰寫了大量通訊,除郵寄丟失的以外,共計在《晨報》和《時事新報》發表的有四十一篇(包括聯合署名的四篇),其中有的是連載的長篇通訊,第一次向我國人民報道了十月革命後新俄的真實情況。這是他從哈爾濱寄出的第一篇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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