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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和國貨年


  據說,今年是國貨年。但是,今年出現了茅盾的《子夜》。

  《子夜》裡的國貨大王——或者企圖做國貨大王的吳蓀甫,「他有發展民族工業的偉大志願,他向來反對擁有大資本的杜竹齋之類專做地皮、金子、公債,然而他自己現在卻也鑽在公債裡了」!固然,國貨可以「救國」,公債聽說也可以「救國」,——然而這「救國」是怎麼樣的救法呢?譬如說,《子夜》裡的公債大王——銀錢業大王老趙就比他厲害。問題原很簡單:救國必先齊家,齊家必先修身。這種治國平天下的順序,孔夫子就已經說過的了。對於這些種種「大王」,首先要有利潤,直接的間接的剝削剩餘價值,作為他們的「修身」之用。誰善於「修身」,誰就可以有「救國」的資格。公債等等有這樣的功效,自然要鑽在公債裡去,這顯然不在於志願偉大與否。於是國貨就倒黴了。「凡是名目上華洋合辦的事業,中國股東骨子裡老老實實都是掮客!老趙就厲害煞,終究只是掮客。」其實何止華洋合辦的企業呢,就是名目上完全華商的工廠,背地裡的主人也會是洋資本家的,例如《子夜》裡的周仲偉——火柴廠「老闆」。(今年是更新鮮了,有些華商工廠,事實上變成了日貨的改裝打包工廠了。)國貨既然倒黴,國貨大王吳蓀甫就只有投降,這是他的出路,而且他覺得這「投降的出路,總比沒有出路好得多罷」!

  好,投降是決定的了。可是,就投降老趙——那個「同美國人打公司的」老趙嗎?老趙「勾結了洋商,來做中國廠家的抵押款,那他不過是一名掮客罷了;我們有廠出頂,難道不會自己找原戶頭,何必借重他這位掮客」!這所謂原戶頭——「假想中的主顧有兩個:英商某洋行,日商某會社。」這就不是那麼簡單的投降問題。受降的主顧那麼多,又都是世界上的頭等惡霸,豈有不互相打得頭破血淋的道理。不過這些惡霸也不這麼蠢,他們各有各的小狗,先叫小狗之間互相打幾場,借此看看風頭,比比力量。他們自己直接開火的時機暫時還沒有到,卻先讓中國來做「狗」的戰場。形勢自然十分複雜,中國的「人」當然吃盡了苦頭。

  中國的這些「人」在《子夜》裡,大半還在「狗」的愚弄、欺騙、壓迫之下,然而他們已經在奮鬥,在抵抗。他們的弱點大半不在自己的不要抵抗,而在不善於跳出「狗」的一切種種陰謀的圈套,以及一切種種間接的,或者間接而又間接的狗意識的影響。例如,明明還只是子夜,而居然以為天已經大亮了,甚至於太陽又要落山了,於是拼命的趕路,唯恐怕夜再來之後,就永久不見天日了。這當然不是個個人都這麼想。這只是沖在大眾前面的一些人。大眾在實踐裡學習著。大眾的鬥爭雖然還沒有打倒那些洋貨的國貨的各種大王,然而已經像潮水似的湧上來。尤其是《子夜》所寫的那時候,是有一陣洶湧的浪潮,後來才暫時退了些。這種浪潮時時刻刻激動著,從這裡推到那裡,即使有些起落,而衝破一切的前途是明顯的。那些狗用盡一切手段來鎮壓這個浪潮,假裝著吉訶德老爺式的「國貨奮鬥」,不過是這些手段之中的一個。無論是吳蓀甫,無論是老趙,是周仲偉——這些種種色色的大王,城裡的、鄉下的,都是很擔心的。像馮雲卿那樣的地主,他不能夠不躲到上海來做公債,以至出賣自己的女兒,睜著眼睛看自己的姨太太不三不四的胡鬧。而上海雖然比較穩當,也在成天鬧著工潮,國貨大王在睡夢裡也不能夠安寧,時常夢見工人的「燒廠」,推翻他的寶座。

  這對於他們——互相排擠著的他們——自然不是什麼理想的天堂。他們,連並不留戀頑固的鄉村生活的「工業家」也在其內,都要和「營長切實辦交涉,要他注意四鄉的共匪」。他們又要勾心鬥角地對付工人,要想「一網打盡那些壞傢伙」。他們「身邊到處全是地雷!一腳踏下,就轟炸了一個!」……他們的「威權已處處露著敗象,成了總崩潰!……身下的鋼絲軟墊忽然變成了刀山似的」。是的,他們的處境的確是這樣,雖然總崩潰還不是目前,雖然刀的刀尖還沒有戳穿他們的咽喉。

  在他們的周圍盤旋著的,固然也有個把屠維嶽,——有點兒小軍師的手段,會用一些欺騙的挑撥的把戲,不過連他也始終只能夠「加派一班警察來保護工廠」。而屠維嶽之外,還有些什麼人才?空談的大學教授,吃利息的高尚詩人,這只是一些社會的渣滓。連自以為鋼鐵似的吳蓀甫本人,也逐漸的變成了「色厲內荏」,說不出的頹喪、懦怯、悲觀、沒落的心情。

  從另一方面來說,那些五年前參加五卅運動的智[知]識青年,現在很有些只會「高坐大三元酒家二樓,希圖追蹤尼祿(Nero)皇帝登高觀賞火燒羅馬城那種雅興了」。所有這些,差不多要反映中國的全社會,不過是以大都市做中心的,是一九三〇年的兩個月中間的「片斷[段]」,而相當的暗示著過去和未來的聯繫。這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帶著很明顯的左拉的影響(左拉的「L'argent」——《金錢》)。自然,它還有許多缺點,甚至於錯誤。然而應用真正的社會科學,在文藝上表現中國的社會關係和階級關係,在《子夜》不能夠不說是很大的成績。茅盾不是左拉,他至少已經沒有左拉那種蒲魯東主義的蠢話。

  這裡,不能夠詳細的說到《子夜》的缺點和錯誤,只能夠等另外一個機會了。這裡所要指出的,只是中國文藝界的大事件——《子夜》的出現——很滑稽的和所謂「國貨年」碰在一起。一九三三年在將來的文學史上,沒有疑問的要記錄《子夜》的出版;國貨年呢,恐怕除出做《子夜》的滑稽陪襯以外,絲毫也沒有別的用處!——本來,這是「子夜」,暄紅的朝日沒有照遍全中國的時候,哪裡會有什麼真正的國貨年。而到了那時候,這國又不是「大王」們的國了,也不是他們的後臺老闆的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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