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瞿秋白 > 餓鄉紀程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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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思想到如今,已是一大變動的時候。一般青年都是棲棲皇皇寢食不安的樣子,究竟為什麼?無非是社會生活不安的反動。反動初起的時候,群流並進,集中於「舊」思想學術制度,作勇猛的攻擊。等到代表「舊」的勢力宣告無戰爭力的時期,「新」派思想之中,因潛伏的矛盾點——歷史上學術思想的淵源,地理上文化交流之法則——漸漸發現出來,於是思潮的趨向就不像當初那樣簡單了。政治上:雖經過了十年前的一次革命,成立了一個括弧內的「民國」,而德謨克拉西(ladémocratie)一個字到十年後再發現。西歐已成重新估定價值的問題,中國卻還很新鮮,人人樂道,津津有味。這是一方面。別一方面呢,根據於中國歷史上的無政府狀態的統治之意義,與現存的非集權的暴政之反動,又激起一種思想,迎受「社會主義」的學說,其實帶著無政府主義的色彩——如托爾斯泰派之宣傳等。或者更進一步,簡直聲言無政府主義。於是「德謨克拉西」和「社會主義」有時相攻擊,有時相調和。實際上這兩個字的意義,在現在中國學術界裡自有他們特別的解釋,並沒有與現代術語——歐美思想界之所謂德謨克拉西,所謂社會主義——相同之點。由科學的術語上看來,中國社會思想雖確有進步,還沒有免掉模糊影響的弊病。經濟上雖已和西歐物質文明接觸了五六十年,實際上已遵殖民地化的經濟原則成了一變態的經濟現象,卻還想抄歐洲工業革命的老文章,提倡「振興實業利用外資」。——這是中了美國資本家新式侵略政策的騙,及聽了羅塞爾偶然的一句「中國應當振興實業」的話,所起的一種很奇怪的「社會主義」的反動。當然又因社會主義漸落實際的運動,稍稍顯露一點威權,而起一派調和的論調,崇拜「德國式」妥協的革命,或主張社會政策。——這又是一種所謂「社會主義」。兩派於中國經濟上最痛切的外國帝國主義,或者是忘記了,或者是簡直不能解決而置之不談,卻還盡在經濟問題上打磨旋。學術上:二十餘年和歐美文化相接,科學早已編入國立學校的教科書內,卻直到如今,才有人認真聘請賽先生(陳獨秀先生稱科學為Mr.Science)到古舊的東方國來。同時「中國的印度文化」再生,托爾斯泰等崇拜東方文化說盛傳,歐美大戰後思想破產而向東方呼籲,重新引動了中國人的傲慢心。「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居然成了中國新思潮中的問題。於是這樣兩相矛盾的傾向,各自站在不明確的地位上,一會兒相攻擊,一會兒相調和,不論政治上,經濟上,學術上的思潮都沒有明確的意義,只見亂哄哄的報章,雜誌,叢書的廣告運動,——一步一步前進的現象卻不能否認,——而思想紊亂搖盪不定,也無可諱言。 我和諸同志當時也是飄流震盪於這種狂濤駭浪之中。 我呢?以整頓思想方法入手,真誠的去「人我見」以至於「法我見」,當時已經略略領會得唯實的人生觀及宇宙觀。我成就了我世間的「唯物主義」。決然想探一探險,求實際的結論,在某一範圍內的真實智識,——這不是為我的,——智識和思想不是私有權所能限制的。況且我幼時社會生活的環境,使我不期然而然成一「斯篤矣派」(Stoiciste),日常生活刻苦慣的,飲食起居一切都只求簡單節欲。這雖或是我個人畸形的發展,卻成就了我入俄的志願——擔一份中國再生時代思想發展的責任。 「思想不能盡是這樣紊亂下去的。我們對社會雖無責任可負,對我們自己心靈的要求,是負絕對的責任的。唯實的理論在人類生活的各方面安排了幾千萬年的基礎。——用不著我和你們辯論。我們各自照著自己能力的限度,適應自己心靈的要求,破棄一切去著手進行。清管異之稱伯夷叔齊的首陽山為餓鄉,——他們實際心理上的要求之實力,勝過他愛吃『周粟』的經濟欲望。——我現在有了我的餓鄉了,——蘇維埃俄國。俄國怎樣沒有吃,沒有穿,……饑,寒……暫且不管,……他始終是世界第一個社會革命的國家,世界革命的中心點,東西文化的接觸地。我暫且不問手段如何,——不能當《晨報》新聞記者而用新聞記者的名義去,雖沒有能力,還要勉強;不可當《晨報》新聞記者,而竟承受新聞記者的責任,雖在不能確定的思潮中《晨報》,而想挽定思潮,也算冒昧極了,——而認定『思想之無私有』,我已經決定走的了。現在一切都已預備妥帖,明天就動身,……諸位同志各自勉勵努力前進呵!」這是1920年10月15日晚十一二點鐘的時候,我剛從北京飯店優林(Urin,遠東共和國代表)處簽了護照回來,和當日送我的幾位同志——耿濟之,翟菊農,鄭振鐸,郭紹虞,郭夢良,郭叔奇——說的話。 十月十六日一早到北京東車站,我純哥及幾位親戚兄弟送我,還有幾位同志,都來和我作最後的訣別。天氣很好,清風朗日,映著我不可思議的情感,觸目都成異象。握手言別,親友送我,各人對我的感想怎樣,我不知道;我對於各人自有一種奇感。「我三妹,他新嫁到北京,處一奇異危險的環境,將來怎麼樣?我最親密最新的知己,郭叔奇,還陷在俄文館的思想監獄裡?——我去後他們不更孤寂了麼…」斷斷續續的思潮,轉展不已。一聲汽笛,忽然吹斷了我和中國社會的萬種「塵緣」。從此遠別了! 天津重過。又到我二表姊處去告別。張昭德及江蘇第五中學同學吳炳文,張太來三位同志都在天津,晚間抵足長談,作我中國社會生活最後的回憶。天津的「歐化的都市文明」:電車汽車的吵鬧聲,旅館裡酒館裡新官僚揮拳麻雀聲,時時引入我們的談資,留我對於中國社會生活最後的印象。 十八日早,接到振鐸,菊農,濟之送別的信和詩: 追寄秋白宗武頌華 民國九年十月十六日同至京奉車站送秋白,頌華,宗武赴俄,歸時飲於茶樓,悵然有感,書此追寄三兄。 濟之,振鐸。 汽笛一聲聲催著, 車輪慢慢的轉著。 你們走了—— 走向紅光裡去了! 新世界的生活, 我們羡慕你們受著。 但是…… 笛聲把我們的心吹碎了, 我們的心隨著車輪轉了! 松柏依舊青著, 秋花依舊笑著, 燕都景色,幾時再得重遊? 冰雪之區——經過, 「自由」之國——到了。 別離——幾時? 相隔——萬里! 魚雁呀! 你們能把我們心事帶著去麼? 汽笛一聲聲催著, 車輪慢慢的轉著。 笛聲把我們的心吹碎了, 我們的心隨著車輪轉了! 九,十,十六,晚十時。 追寄頌華宗武二兄暨秋白侄 菊農 回頭一望;悲慘慘的生活,烏沉沉的社會, ——你們卻走了!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只是盼望你們多回幾次頭, 看看在這黑甜鄉酣睡的同人,究竟怎樣。要做蜜蜂兒,採花釀蜜。 不要做郵差,只來回送兩封信兒。太戈爾道:「變易是生活的本質。」 柏格森說,宇宙萬物都是創造,——時時刻刻的創造。你們回來的時候, 希望你們改變,創造。我們雖和你們小別, 只是我信: 我們仍然在宇宙的大調和, 普遍的精神生活中, 和諧——合一……我沒有什麼牽掛,不知,你們有牽掛也不? 我因覆信,並附以詩,引我許多自然和樂的感想。——他日歸來相見,這也是一種紀念。信和詩如下: 「Humanité」鑒: 我們今天晚車赴奉,從此越走越遠了。越走越遠,面前黑朦的地裡透出一線光明來歡迎我們,我們配受歡迎嗎?諸位想想看!我們卻只是決心要隨「自然」前進。——不創造自創造!不和一自和一! 你們送我們的詩已經接到了,謝謝! 菊農叔呀!「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我們此行的意義,就在這幾個問題號裡。 流血的慘劇,歌舞的盛會,我們都將含笑雍容的去參預。你們以為如何…附詩。 秋白。1920年10月18日。 去國答《人道》 秋白 來去無牽掛, 來去無牽掛! 說什麼創造,變易? 只不過做郵差。 辛辛苦苦,苦苦辛辛, 幾回頻轉軸轤車。 驅策我,有「宇宙的意志」。 歡迎我,有「自然的和諧」。 若說是—— 採花釀蜜: 蜂蜜成時百花謝, 再回頭,燦爛雲華。 天津倚裝作。 當日覆信寄出之後,晚上就別了炳文,太來,昭德,上京奉車。同行的有俞頌華,李宗武。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往俄國去的路通不通。「中華民國」駐莫斯科總領事陳廣平,同著副領事劉雯,隨習領事鄭炎,恰巧也是這時候「啟節」,我們因和他們結伴同行。預備先到哈爾濱再看光景。 其時通俄國的道路:一條是恰克圖,一條是滿洲里。走恰克圖須乘張庫汽車。直皖戰爭後,小徐辦的汽車已經分贓分掉了。其餘商辦的也沒有開。至於滿州裡方面,謝美諾夫與遠東革命軍正在酣戰,我們卻不知道,優林的秘書曾告訴我,如其能和總領事同行,專車可以由哈直達赤塔。我們信了他的話,因和領事結伴同走。 當天在天津上車,已是晚上十一二點鐘光景。我同宗武和頌華說:「現在離中國了,明天到滿洲,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赤都』(莫斯科)呢…我們從今須暫別中國社會,暫離中國思想界了。今天我覆菊農的詩,你們看見沒有?卻可留著為今年今月今日中國思想界一部分的陳跡……」車開了,人亦慢慢的睡靜了。瞿秋白漸漸的離中國——出山海關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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