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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家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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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我得著北京來信,—是胞弟的手筆,還是今年三月間發的,音問梗塞直到現在方來。他寫著中國家庭裡都還「好」。唉!我讀這封信,又有何等感想!一家骨肉,同過一生活,共患難艱辛,然而不得不離別,離別之情反使他的友誼深愛更沉入心淵,感切肺腑。況且我已經有六個月不得故鄉隻字。於今也和「久待的期望一旦滿足」相似,令人感動涕泣,熱淚沾襟了。 然而,……雖則是如杜少陵所言「家書抵萬金」,這一封信,真可寶貴;他始終又引起我另一方面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舊時未決的問題;故夢重溫未免傷懷呵。問題,問題!好幾年前就縈繞我的腦際:為什麼要「家」?我的「家」為了什麼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僅存一精神上的系連罷了! 唉!他寫著「家裡好」。這句話有什麼意思?明白,明白,你或者是不願意徒亂我心意罷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們在家,仍舊是像幾年前,——那時我們家庭的形式還勉強保存著,——那種困苦的景況呵。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國曾有所謂「士」的階級,和歐洲的智識階級相仿佛而意義大不相同。在過去時代,中國的「士」在社會上享有特權,實是孔教徒的階級,所謂「治人之君子」,純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絕對不能為體力勞動,「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現在呢,因為中國新生資產階級,加以外國資本的剝削,士的階級,受此影響,不但物質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顯破產狀況。士的階級就在從前,也並沒正式的享經濟特權,他能剝削平民僅只因為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現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剝削方法換了,不做野蠻的強盜(督軍),就得做文明的猾賊(洋行買辦);士的階級已非「官吏」所能消納,迫而走入雇傭勞動隊裡;那以前一些社會特權(尊榮)的副產物——經濟地位,就此消失。並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階級並社會的事業也都消失,自己漸漸的破壞中國式的上等社會之禮俗,同時為新生的歐化的資產階級所擠,已入於舊時代「古物陳列館」中。士的階級于現今已成社會中歷史的遺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階級,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攤可憐的命運而絕對的破產了。 我的母親為窮所驅,出此宇宙。只有他的慈愛,永永留在我心靈中,——是他給我的唯一遺產。父親一生經過萬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時宜」,在外省當一小學教員,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團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勞燕分飛,寄人籬下,——我又隻身來此「餓鄉」。這就是我的家庭。這就是所謂「家裡還好」! 問題,問題!永不能解決的,假使我始終是「不會」生活,——不會做盜賊。況且這是共同的命運,讓他如此,又怎麼樣呢? 總有那一天,所有的「士」無產階級化了,那時我們做我們所能做的!總有那一天呵…… (11月2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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