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文選

            「精神界戰士」譜系的自覺承續


    第一次見到摩羅,我是有些驚異的:這樣一個文靜的書生,怎麼竟然以「惡魔」
自居,而且為文壇學界所認可?————這一回,為寫這篇序,通讀了他的大部分
文稿,又再一次面對這個問題,並且引起了長遠的思索與無盡的感慨。

    我想起了世紀初魯迅對「摩羅詩人」的呼喚————「摩羅」的筆名顯然是源
於此的。那時候,魯迅正在憚精竭慮地尋找創建中國的「近世文明」

    的道路,「別立新宗」,即為中國在20世紀的變革提供新的理想與價值;為
此,他提出了「首在立人,人立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
《文化偏至論》)的理想,從而在現代中國的歷史上高舉起了「個體精神自由」的
旗幟。魯迅認為,要實現「立人」的理想,關鍵是要有一批「精神界戰士」。但魯
迅的呼喚,在世紀初的中國,竟是應者寥寥;他於是仰天長歎:「今索諸中國,精
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摩羅詩力說》)……

    但在荒原中畢竟走出了第一批精神界戰士,而且在焦慮的期待中,陸續有了後
繼者,經歷了「五四」直至抗戰的千錘百煉,中國終於有了一個以魯迅為先驅的
「精神界戰士」的譜系。但是,接著出現的,卻是精神界戰士被懲罰、被改造,導
致肉體與精神死亡的大悲劇。到了摩羅這一代,開始獨立地面對世界,並要從前輩
那裡尋求精神資源時,他們所面臨的,竟是一片精神廢墟。正像摩羅在好幾篇文章
裡反復強調的那樣,儘管他對被權勢樹為敵人而歷盡磨難的整整幾代知識分子充滿
同情,但從他們受難的姿態中,並沒有看到應有的反省與抗爭,看到的卻是滲入靈
魂的麻木症,恐懼症與工具欲。

    不是個別人,而是整整幾代知識分子,被馴化,奴化,工具化了,而且至今也
還沒有引出必要的教訓,以至他們中間少數覺醒者稍有反省,反而陷入孤立。這是
真正的危機:苦難並沒有轉化為精神資源,精神界戰士的譜系中斷,失落了。這樣
的發現,使摩羅驚恐不已。而尤其讓摩羅痛心的是,他竟然難以開口;因為一說出
真相,就會打破某些人過於良好的自我感覺而「冒天下之大不韙」。但摩羅畢竟未
經「改造」,血性尚在,勇氣猶存,他奮筆直書,陸續寫下收入本集中的《由從勢
者到求道者的位移》、《論當代中國作家的精神資源》、《巨人何以成為巨人》等
文,並且引起了輿論界的重視。

    我從他的這些文章裡,重又聽到了魯迅當年的「今索諸中國,精神界之戰士者
安在?」的呼喚。

    而對摩羅這一代來說,也許更為嚴峻的考驗,還在於他們自身的生存境遇。於
是,又有了摩羅自稱的那個「哭泣的黃昏」的「死亡體驗」。「前面已經無路可走,
每一條貌似路途的去向都佈滿無限的恥辱,被這恥辱摧殘為非人乃是我們的宿命。
我因為意識到無法擺脫這樣的命運而萬分絕望。」摩羅終於在經歷了自身的絕望的
生存體驗之後,與魯迅相遇了。

    或者說,摩羅終於與魯迅所開創的,已經中斷了的精神之戰士的譜系承續上了。
這在世紀末的中國思想文化界,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因為那個「哭泣的黃昏」不僅屬￿摩羅一個人,有那樣一批年輕人在80年代
末至90年代末這段時間內,經歷了一場精神的蛻變:他們通過自己的(而非外部
權威暗示的)絕望體驗,開始面對世界與自我真實的(而非虛幻的)生存境遇,試
圖尋求「自救、自贖」之路。我曾經說過,我們這一代(或幾代)中的部分人,是
通過「文化大革命」中的絕望體驗才真正認識與選擇了魯迅的,由此引發了我們在
80年代思想解放運動中的種種思考;而現在年輕的一代中的部分人又在世紀末的
絕望體驗中,發現了魯迅,而又不止於魯迅(這是有別於我們這一代的)。魯迅所
開創的精神界戰士的傳統,正是在更具有獨立性的新一代人這裡斷而複續了。

    讀摩羅的思想隨筆,很容易就會注意到,他最頻繁使用的一個概念就是「恥辱」:
這幾乎成了永遠壓在他心上的夢魘,以致形成了擺脫不掉的心理情結;他因此而提
出了「咀嚼恥辱,描述恥辱」的思想命題,並以此作為他自己與同代人覺醒的起點。
所謂「咀嚼恥辱」即是走出麻木狀態,擺脫奴才心理,正視苦難,直面恥辱。這就
是摩羅所說的「僅僅懂得(正視)苦難是不夠的。苦難本身並不含有與苦難相抗拒
的因子。只有我們從苦難中生起恥辱感時,才是對苦難的反思,才有可能起而反抗
苦難。」「描述恥辱」所指的是建立在自身「確定的體驗」與「穩定的性格」基礎
上,從自己內心找到的,屬￿自己的言說內容與方式。

    摩羅,以及他的同伴,正是以這樣的姿態與方式,發言了。

    作為本世紀精神界戰士譜系中的後來者,他們已經認定要與一切奴役人的制度、
思想、觀念作不妥協的反抗,他們深知自己所追求的最基本的,也是「最深層的人
性的需要與歷史的需要」,因此時刻準備著「戰鬥後的失敗」,並且正在磨煉自己
對「大孤獨、大誹謗」的承受力。他們當然有自己的弱點與不成熟之處,但正是他
們自己在時刻無情地批判與反省著自己。在我看來,他們的真正力量與希望也正在
這裡。————我從摩羅的思想隨筆中看到這一切,自是感到十分的欣慰。

    (本文是為摩羅所著《恥辱者手記》所作的序,原文7000字。)

    (原載1998年11月22日《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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