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文選

                    六十劫語

   
    春節一過,我就進入人生旅途的第六十個年頭了。

    好像應該想一想,並且寫點什麼。

    已經過去的生命,恰好分為三段。毛澤東詩云:「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
這聯想或許有些不倫不類。

    第一截,從重慶出生,到南京,再進北京,二十一歲大學畢業出京,算是入世
前的準備。中間十八年,是在遠離北京的中國邊遠地區的貴州渡過的,其間經歷了
十年浩劫,是靠著年輕人的友情而支撐過去的。1978年重返北京,生命算是得到了
一次爆發,又與北京大學的青年學生、同代友人一起,風風雨雨中一晃二十春秋。
我的生命就這樣與兩個空間——貴州與北京大學,一個群體——中國的年輕人,建
立了血肉般的聯繫,而與後者聯繫的主要紐帶則是魯迅。由此構成了我的生命中的
四大「情結」:人生道路的支點,精神的後援,思想(靈感,想像力)的源泉,學
術的出發點與歸宿……,都在裡面了。

    似乎就這幾句話,可以把這「六十年」交代過去了。

    中國傳統有「六十一甲子」之說,也是把「六十」看作人生的一大段落。而在
我的感受中,則是一大劫難,一個大坎兒。經過這一大劫,人應有所悟。

    我悟到了什麼呢?

    去年,也就是「六十年」之末,我寫了幾篇文章,談魯迅的思想有一個原點,
一個中心,即是他的「立人」思想。這當然不是我的發現,得後兄早在1981年就提
出了這一命題。但對於我,此番重提,卻意味著,經過十數年的苦苦探索與體驗,
魯迅的「立人」思想已經由外在的理性認識內化為自己的生命追求,因此這是一次
自我的安身立命。把「個體精神自由」確定為彼岸性的終極追求,這也就確立了在
中國現實變革運動中思想文化上的徹底的批判立場:堅持對一切形態的奴役體制、
奴役現象的揭示與批判,堅持對一切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各種形態的奴性的揭示
與批判,堅持對自我已經(或可能)出現的奴性與壓抑他者的傾向的揭示與批判。
我不想否認這一選擇所具有的啟蒙主義、理想主義色彩,但它同時包含了對啟蒙主
義與理想主義可能導致的專制主義的警惕與批判。另一方面,則是對自我這一選擇
的個人性與有限性、局限性的一種清醒與自覺:「個體精神自由」是我自己所能體
認的終極追求,對於他人(包括我的讀者、學生)僅是提供當代社會眾聲喧嘩中的
一種「聲音」。真正的意義在自己:不僅是對青年時代的「消滅一切人壓迫人、人
剝削人現象」的理想的更高層面的確認與昇華,同時奠定了今後歲月生命的新的基
礎。

    因此,有所悟,還要有所解脫:這也是「六十大劫」應有之義。

    不可否認,原有的「四大情結」多少含有某種贖罪、還債的意味,因而時有不
堪重負的感歎。現在算個總帳,具體的「債務」大概已經還清,「罪」也一一贖過,
真可以松一口氣了。本來此時已經能夠大體無愧地去見「上帝」,以後的年月是多
餘的。這新賜予的日子,應該屬￿自己與老伴了。如果還要繼續寫作,動力就更來
自內心的欲求,更要為自己說話,說自己的心裡想說的話了。人是這樣的人,說的
自然也還是「個體精神自由」這類時代的中心話題,但心態或許會更自由,更少顧
忌,更少束縛了吧。至於是否會減少點火氣,顯示一種「成熟」——這正是許多師
友與學生期待于我的,則不敢保證,因為我相信本性難移這句話。人最終總是帶著
某種遺憾,留下供後人非議的某些話柄,離開這個世界的,盡善盡美反而失去了個
性;老了老了,有些毛病就不要改了吧。

    面對自我生命的這一大段落,想說、要說的話都說了,最後加上一個標題:
「六十劫語」。

    1998年2 月15日寫于燕北園(本文是作者為即將出版的同名思想隨筆集所寫的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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