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文選

                   談「做夢」

   
                               ——「改造國民性」思想之二

    (摘自《話說周氏兄弟:北大演講錄》著者:錢理群書號:7806033521  出版
商:山東畫報出版社話說周氏兄弟,其實是在探討魯迅、周作人等先驅者關注過的
思想命題,以及他們探索中國的矛盾、困惑與收穫。在本世紀很難找到像他們兄弟
倆這樣瞭解中國的國情、民心的知識分子,現在我們所處的困境,與他們當年有相
似處,又有新的問題,我們需要他們那樣的膽識與遠見。本書據錢理群在北大上課
的錄音整理而成,集中了他20年來有關周氏兄弟研究的思考成果。由錢理群引領,
與周氏兄弟進行精神對話,實在是莫大的快事。漢林書城(www.hanlin.com)推薦)

    那麼,怎樣看待這個夢的現象,這種夢究竟具有什麼特點?由這個夢造成了一
種什麼樣的國民性?周作人在二三十年代已預感到,中國國民性出現了新問題。他
將其概括為「專制的狂信」。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深刻概念。它有兩方面含義:一
方面是狂熱的信念,或狂熱的迷信。中國民族沒有宗教,好像沒有宗教的狂熱,但
有另外一種形態的宗教狂熱。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就是一種宗教的狂信:首先是迷信
主觀精神和意志,並將其誇大到極端,提出的口號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第二,迷信群眾運動。這是毛澤東的發明,將億萬
群眾煽動起來形成強大的運動。他說:「中國人多,議論多,熱氣大,幹勁大,一
張白紙正好畫又新又美的圖畫。」他強調多數人的力量可以創造奇跡,迷信多數。
第三,迷信權力。將不受監督的權力和群眾運動結合起來,仿佛什麼人間奇跡都能
創造。由此,引申出迷信青春,迷信無知等等。無論「大躍進」、人民公社,還是
「文革」,年青人都是打先鋒的,毛澤東說:「卑賤者戰勝高貴者,年青的戰勝老
年的,無知的戰勝有知的,小人物戰勝大人物,這是規律。」很少有像我們共和國
那樣誇大青年的作用,把青年捧到極端。因為青年有熱情,惟有青年能夠獻身,也
最容易被利用。這種「青年崇拜」實質上包藏著對青年的愚弄。

    迷信主觀精神意志的同時是反科學,反理性,在迷信群眾運動的另一面是反專
家、反知識分子,在迷信多數的同時壓制少數,在迷信權力的同時壓制民主,在迷
信青春的同時反對老年人。所以「狂信」的另一面就是周作人說的「專制」,而且
是群眾專制,多數人專制。凡是持不同意見的在當時都稱為「花崗岩腦袋」,要把
他們「淹沒在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拔白旗」運動不但在農村、工廠基層廣泛
展開,在大學裡也普遍推行,北大就是一個重災區,反專家、反教授、反知識,
「知識越多越蠢」。當時稱這樣的群眾大批判運動為「革命的狂歡節」。這首先是
語言的迷信,語言的狂歡。前面說過的賽詩會的詩一句比一句激動人,顯示了語言
的魔力。這種狂熱的語言可以稱為群眾的「高調邏輯」,對人們有催眠作用,人在
語言的迷戀中,喪失了自我,進入半睡眠狀態。這裡還包含「從眾心理」,在群體
中,在語言魔力的召喚下,人變得大膽了,勇敢了,富有幻想,無所顧忌了。「從
眾心理」有保護作用,無論做什麼事都可以不負責,這實質上是用精神、語言的魔
力將人的本性迷惑。人的語言也變成一種「施暴」的力量,特別是在「大批判會」
上,年青人運用語言的暴力強加于自己的老師,其實也在踐踏作為自身存在基礎、
理由的知識與科學理性。但沒有人會對此有任何的反省,因為每個人都處在高度興
奮的狂熱中,都有一種莫名的神聖感,仿佛自己在創造歷史,為「真理」而戰。一
切都有看似合理的邏輯,是在「破除迷信」的口號下鼓動人們去迷信,並賦予「正
義感」和「合道德」性。這就使這類「狂信的專制」又帶上了某種道德理想主義的
色彩。

    在全民夢想造成的全民族的災難中,知識分子扮演什麼角色,負什麼責任?客
觀地說,知識分子是受害者,另一方又是推波助瀾者。比如說,畝產上萬斤的糧食
上報是由省的農業科學院副院長作證的,某大科學家親口對毛澤東說:「根據科學
研究,在理論上畝產上萬斤是可能的。」無數的詩人、作家都參加到「全民的狂歡
節」中,田漢寫了《十三陵暢想曲》,更是火上澆油。本來知識分子應該在全民狂
熱中起「清醒劑」作用,但卻推波助瀾,這恐怕是出於中國知識分子的劣根性:中
國知識分子總想領導潮流,總要「得天風氣之先」,而實際上是在趕時髦,為虎作
倀,充當幫忙與幫閒而不自覺。這裡也隱含著對於權力,對於「專制的狂信」的恐
懼,進而在「從眾」心理中尋得平衡,找到為自己辯護的理由。這樣的「趕潮流」
之風至今也沒有停息,知識者仍有可能繼續充當「推波助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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