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文選

           朱自清為什麼「不平靜」

   

    《荷塘月色》是朱自清「獨處」時的「獨語」——與其說在觀賞景物,不如說
在逼視自己的靈魂深處;與其說寫下的是他看到、感覺到的一切,不如說他在構造
一個他心中渴望的,「超出了平常的自己」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與現實對立
的陌生的藝術世界。在現實中,人被命定扮演某個角色,做「一定要」做的事,說
「一定要」說的話;而在這裡,「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什麼都可以
做,什麼都可以不做;這是真正屬￿自己的、自由的世界。因此,在《荷塘月色》
裡,顯然有兩個世界:朱自清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世界與自我心靈昇華的超越世界—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是朱自清的一個「夢」:在文章開頭寫到妻子「迷迷糊
糊地哼著眠歌」,結尾回到家裡,「妻已睡熟好久」;行文中又不斷以「籠著輕紗
的夢」、「小睡」、「酣眠」、「渴睡人的眼」作比,整個「荷塘月色」的畫面似
有煙霧彌漫,渺茫、隱約而朦朧,這都是在刻意營造一個「夢」的氛圍與意境。正
是這「現實」世界與「夢」的世界的對立、糾纏,顯示著作家靈魂掙扎的淒苦。兩
個世界中,夢的世界在文章裡是直接呈現的;現實世界只是「偶而露崢嶸」。而我
們的閱讀、欣賞,卻恰恰應抓住這偶爾的顯露(暗示),並從這裡切入——因此,
中學語文教材的「預習提示」,強調「閱讀時,要重點抓住『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
『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等語句的深刻含義」,以此作為「理解文章的主旨」的
鑰匙;應該說,這是抓住了「牛鼻」(要害)的。

    但「預習提示」中引用朱自清《一封信》裡的陳述,將朱自清的「不平靜」僅
僅歸之於「蔣介石叛變革命」的「黑暗」現實,卻是不全面的。近年學術界在考察
這一時期朱自清的心路歷程時,于《一封信》之外,又不約而同地注意到寫於1928
年2 月(寫作《荷塘月色》七個月以後)的《那裡走》一文。也許將《一封信》與
《那裡走》合起來,就可以較全面地把握這一時期朱自清所面臨的社會現實與內心
反應。

    朱自清前述對「屬￿自己的,自由的世界」的嚮往本身,即已說明了他在現代
中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立場與歷史位置。而像他這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
在1927年國(民黨)、共(產黨)分裂後兩大政治力量尖銳對立的形勢下,就不能
不陷於進退失據的困境之中——《一封信》與《那裡走》所表露的正是這選擇的困
惑。正像教材「預習提示」裡所引述的,他「心裡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
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麼,但似乎什麼也沒有明白」,他被「南方這一年的變
動」,即國、共分裂,蔣介石對共產黨人與革命青年的血腥屠殺弄得目瞪口呆,覺
得所發生的這一切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以上引文均引自《一封信》)。但
朱自清(以及與他同類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沒有如另外一些激進知識分子那樣,
因此而走向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以「以暴易暴」的武裝鬥爭為中心的「社會革命」
與「政治革命」的道路。——面對這樣一條道路,他陷入極大的困惑之中。正像他
在《那裡走》裡所說、他和他的朋友明確地意識到,發現與重視「個人價值」的時
代已經結束,在社會政治革命中,「一切的價值都歸於實際的行動」與「理智的權
威」,而「党便是這種理智的權威之具體化。党所要求於個人的是犧牲,是無條件
的犧牲,一個人得按照黨的方式而生活,想出自心裁,是不行的」。由此而產生了
朱自清所說的「性格與時代的矛盾」:一方面,他看到這是一種時代的、歷史發展
趨向,「是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必要的歷程」,不僅勢所必至,而且勢不可擋;另一
方面,他卻要固守知識分子的「自我」追求(即本文所說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
不做不想做的事,不說不想說的話的「自由」),不願「革自己的命」,即改變
(改造)自己,因而產生了被毀滅的恐懼:「那些人都是暴徒,他們毀掉了我們最
好的東西——文化。」這樣,朱自清這類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既反感于國民黨的「反
革命」,又對共產黨的「革命」心懷疑懼,就不能不陷入不知「那裡走」的「惶惶
然」中——朱自清的「不平靜」實源於此。作為無可選擇中的選擇,朱自清們「只
有暫時逃避的一法」:「做些自己愛做的事業;就是將來輪著滅亡,也總算有過稱
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這就是說,他們試圖「躲到學術研究中」,既是「避
難」,又在與「政治」保持距離中維護知識分子的相對獨立。在某種意義上,「荷
塘月色」(寧靜的大自然)的「夢」也正是朱自清們的精神避難所。

    但對於五四啟蒙精神所哺育的這一代人,完全脫離(超然於)時代是不可想像
的。正如朱自清自己在《荷塘月色》中所說,「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
愛獨處」,儘管他們現在不無被動地選擇了「冷靜」、「獨處」的學者生涯,但他
們仍不能擺脫處於時代中心的、「熱鬧」的「群居」生活的蠱惑。在《一封信》裡
一開頭他就表達了對於「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的生活的不安:「我想著我的
渺小,有些戰慄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這種「戰慄」既包含了對放棄了
社會「責任」的負罪感,又來自過於狹窄的個人天地將導致生命的枯竭的危機感。
既神往于個人的自由世界,又為此感到不安與自譴,這內在矛盾構成了朱自清內心
「不平靜」的另一個側面;在《荷塘月色》裡就外化為「荷塘月色」與「江南採蓮
圖」兩幅圖畫,在「冷」與「熱」、「靜」與「動」的強烈對比、相互顛覆中,寫
盡了這一代自由在這個意義上,中學語文課本將朱自清描寫充滿「人生味」、生命
活力的南方景色的《綠》與《荷塘月色》編在一起,是很有「意思」的:它們象徵
著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的兩種人生境界,確實耐人尋味)。

    不過我們在注意到朱自清這類知識分子的內心矛盾時,還必須看到,這是一批
與中國士大夫中庸主義傳統有著深刻聯繫的知識分子,因此,他們的內心矛盾及其
外在表現形態都不可能如魯迅的「大愛」與「大憎」那樣激烈與極端,同樣具有
「平和」的特點:《荷塘月色》裡的景色,總是「淡淡的」,「恰是到了好處」的:
「香」是「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清香「,」色「」仿佛在牛乳中洗過
一樣「,」山「也是」遠山「,而且」只有些大意「,如朱自清自己所說,寫的不
是」酣眠「,而是」別有風味「的」小睡「。這裡所顯示的有節制的含蓄的美,不
僅與朱自清式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庸主義「的世界觀、人生哲學、思維與情感
方式相適應,而且也與」哀而不傷「的傳統美學風格有著內在的和諧。

    (選自《名作重讀》,錢理群著,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7 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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