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8月
葉聖陶1948年8月日記(摘抄)
8日(星期日)看英文詹森所作《蘇聯遊記》。是書為馮仲足所譯。書中吉蘇
聯建國將三十年,以其制度不同,已產生一種新人。此觀點殊為扼要。書凡三百餘
頁,將徐徐看之。
11日(星期三)晨早起,與墨步行至車站,……七時開行,九時到蘇。……
出站即登預雇之大木船,艙極寬敞。……十二時開宴,菜多而精。所謂船菜名手,
本不多,今以生計艱困,堪此享受者越沒落,若輩早已歇手。默庵設法覓得三人,
使臨時復員一天,及成此局。據謂此調恐將成《廣陵散》矣。餘飲黃酒約半斤。小
舟群集,兜售荷花藕蓮蓬。各買之。
13日(星期五)晨,彬然在曬臺上相呼,言頃見報載,佩弦於昨日上午十一
時後逝世矣。嗚呼,三日來唯懼傳此消息,而今果然,默然無言。
16日(星期一)叔湘書來,雲「倒下去的一個個倒下去了,沒有倒下的只有
勉力多作一些事」。並主張佩弦所編《高級國文讀本》一二兩冊出版逾萬冊以後,
酌提授價百分之二,贈佩弦家屬。友情皆可感。
20日(星期五)報載政府自今日起改革幣制,此是大事。其法為發行金圓券,
收回法幣。金回一元抵法幣三百萬元,其總發行額為二十億元。最大之金圓券為一
百元.合法幣三億元。餘不明其究竟,直覺的想,此是極度之通貨膨脹耳。……以
殺絕對外行觀之,此殆百無一是,竭澤而漁,益苦人民,謀國者豈宜若是耶!
25日(星期三)下午,觀新出版黃裳之《舊戲新談》。我店系購其現成紙版,
頗有錯字,兼為校對。此書於舊劇甚為內行,而議論編劇與劇中人物,時有妙緒,
餘深賞之。
31日(星期二)夜間以疲甚早睡,然竟夕未成好眠。余于疲勞時軌覺後腦作
脹,或可稱本強之感,雖不甚痛楚,而至不舒。勞甚則此感沿背脊而下,至於尾閭。
於是必不成好睡。不知由醫家釋之,此是何因也。
1948年8月,東北軍事戰場處於大決戰前的相對沉寂狀態,文壇上卻出人
意料地掀起場大論戰:《八月的鄉村》的作者蕭軍個人主編的《文化報》與中共東
北局宣傳部領導的《生活報》之間,為8月15日《文化報》一篇社論,展開激烈
論爭。在唇槍舌箭、交鋒正激之時,《生活報》的報頭畫上出現了一隻「鐵拳」—
—從此,這只「鐵拳」就不斷地出現在新中國的第一次思想文化批判運動中,成為
一種象徵物。但在當時,它的猛然出現,卻使人驚然。蕭軍當即問道:你們是不是
「欲使蕭軍及《文化報》」「身為齏粉」?……
即使是40年後的今天,讀者與研究者也會為這場「論爭」(無論如何這只是
場文字、口舌之爭)從一開始就充滿如此濃厚的火藥味,而感到驚奇;這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
「事情」得從延安時期說起。——或者就從收在《蕭軍紀念集》裡的這張照片
說起吧。這是1938年3月21日蕭軍第一次來到延安時拍的;不知為什麼,每
回看到這張照片,我都要想起同時期作家蘆焚筆下的那條「漢子」,他「拄著行仗,
走下山來」,「那裝束一看便知道是涉過千山萬水的老行腳。但所帶行李卻萬般輕
簡,肩際僅斜掛了尺把長的一個小包,其中不過是些薄衣單襪,另有一雙半舊的鞋」,
「那鎖在眉宇間的,也許不妨說是淡淡的哀愁,但也許竟是跋涉的疲倦、瞧那雙眼
睛,那純黑的眼睛,定住時能自己發光,若是一霎,簡直是在打閃」。這是那從曆
史的深處一路走來,懷著物質的,更是精神的追求,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永遠跋涉著
的「流浪漢」,蕭軍正是其中的一員。他來延安,是為尋找精神的歇憩地,他果然
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弟兄:那一天,他在陝北公學的操場上,和毛澤東與陳雲、李富
春、成仿吾等中共領導人一起會餐。在塵土飛揚的大風中,輪流共喝一個大碗裡的
酒,開懷暢飲,高談闊論,放聲大笑。那股「大風起兮雲飛揚」的豪氣回蕩胸間,
使蕭軍終身難忘。蕭軍對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始終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與他這一
「最初印象」恐有關係。毛澤東也曾寫信給蕭軍說「你是極坦白豪爽的人,我覺得
和你談得來」。毛澤東與延安時期的中國共產黨人,作為舊中國的反叛者,在某種
意義上,他們也都是「精神流浪漢」,那種不息的追求與豪放不拘的氣質,和蕭軍
確有相通之處。蕭軍來到延安,自然有一種親切感。但和其他知識分子不同,他找
到了延安,卻並不以延安為生命與精神的最後「歸宿」;對於真正的流浪漢,精神
「聖地」永遠只在「遠方」(「彼岸」、「別處」).如同魯迅《過客》裡那「聲
音」總在「前面」呼喚著人們一樣。在他們看來,任何現實生活中的絕對的,凝固
化的「聖地」都是虛幻的,他們有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這樣.1938年蕭軍來
到了延安,不久就離開了延安;1940年又因為不堪忍受國民黨專制統治,再度
踏上延安的土地,在蕭軍這都是十分自然的。此番重來,開始時仍沉醉于延安自由
的空氣裡。於是,延安人每天早晨都可以聽到從蘭家坪山腳下傳來的歌聲.那是蕭
軍和另一位畫家張汀,一個男中音,一個男高音,在一起合唱:「同志們向太陽向
自由,向著那光明的路;你看那黑暗已消滅,萬丈光芒在前頭……」,那舒展自如
的歌聲裡仿佛有只自由的精靈在飛翔。蕭軍甚至興致勃勃地把自己打扮起來,親自
設計、定做了一件俄國式的襯衣(「魯巴式克」),紫重色的,繡上白色的花邊,
胸前還紮上綠樹枝的圖案,真是漂亮極了。這一切都使得蕭軍在當時的延安顯得很
特別,這種特別其實是孕育著危險的,蕭軍卻毫無知覺,繼續無忌地使著他的野性
子。以後成為胡風分子的劉雪葦至今也還記著一件事:一天,他從張聞天那裡出來,
見警衛連的戰士和蕭軍吵架。近前一看,蕭軍正在甩大衣,要打架了。問起來,原
來是蕭軍認為當他路過時,有戰士在山上諷刺他,而且不只一次了,這回他要找那
個戰士「決鬥」。劉雪葦認為這件事表明蕭軍沒有「不屑與大老粗鬥」的知識分子
的優越感,留戀於「血氣之勇」,這或許是有道理的吧,但在強調與工農相結合的
延安,卻是夠「出格」的。但蕭軍卻要求入黨了,並且與當時的中央黨校副校長彭
真有過一次意義重大、意味深長的談話。彭真問他:「黨的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
下級服從上級,地方服從中央,領導你的人工作能力不一定比你強,你能做到具體
服從嗎?」蕭軍一口回絕:「不能!我認為不對我就反對!更不能服從,照辦!誰
要是命令我、支使我,我立刻就會產生一種生理上的反感,這是我的弱點!難以克
服的弱點!看來我還是留在黨外吧E省得給黨找麻煩!」這裡所展現的是集權的,
秩序的,規範的要求,與「流浪漢」個體獨立的,反叛的,自由的天性之間的衝突,
它幾乎決定並預示了蕭軍今後的命運。蕭軍也逐漸發現了他與延安的某些不和諧之
處,並再次產生了「離去」的念頭,後在毛澤東的勸說下又留了下來。蕭軍還寫了
《論同志之「愛」與「耐」》,作為「意見」交給毛澤東,其中心意思是呼籲同志
間的「說服,教育與理解」,並強調要「隨時隨地和醜惡與不義」,包括革命隊伍
內、外及自己心裡的「撒旦」作戰。此文經毛澤東審閱刪改後發表於1942年4
月8日延安《解放日報》上;但12年後卻成了「再批判」的靶子。毛澤東對蕭軍
其人其文前後態度的不同,其實是更深刻地反映了他自身的內在矛盾的。作為一個
反叛者,一個精神探索者,毛澤東顯然是欣賞蕭軍;但當毛澤東建立了新的社會秩
序,並要求維護這種秩序時,就很難再容忍蕭軍這樣的永遠的反叛者。蕭軍在延安
時期發生的種種衝突,其根本原因,恐怕也就在這裡。最初的衝突,是由於王實味
事件引起的。王實味事件是毛澤東親自過問的,被認為是由誰(「党」還是王實味
這樣的「知識分子」)「掛帥」的原則問題,自有一種特殊嚴重性。蕭軍本與此事
無關,是偶然跟著別人去參加批判工實味大會,看到會場上多數人圍攻王實味一個
人,就當場喊了起來,在會後路上仍無顧忌地批評對王實味的批判是「往腦袋上扣
屎盆子」。這番話被彙報上去,就成了蕭軍「破壞批判大會」的罪名。蕭軍立刻寫
了說明真相、表明態度的《備忘錄》,上交毛澤東,還拿到有兩千多人參加的「魯
迅逝世六周年紀念大會」上宣讀。這就犯了「眾怒」,據說有丁玲、周揚、陳學昭
等黨內外七名作家輪番上陣,與蕭軍展開了一場大舌戰。大會主席吳玉章站起來勸
解說:「蕭軍同志是我黨的好朋友,他今天發了這麼大的火,一定是我們有什麼方
式方法上不對頭,大家以團結為重,彼此多作自我批評吧!」蕭軍聽了大為感動,
當即表示:「我先檢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錯,行不行?你們是不是也該考慮
一下你們的百分之……」,話未說完就被丁玲頂了回去:「我們一點也沒錯,你是
百分之百的錯!告訴你蕭軍,我們共產黨的朋友遍天下,丟掉你一個蕭軍,不過九
牛一毛……」。蕭軍拍案大怒,說:「那好吧,你們既然朋友遍天下,我這個『毛』
絕不依附你那個『牛』;你那『牛』也別來沾我這個『毛』,從今後咱們就他媽的
拉、蛋、倒!」喊完即拂袖而去。到1943年,蕭軍因與所住中央組織部招待所
所長的一次衝突,真的丟掉「國家幹部」的身份,到延安鄉下當了農民,過起不受
管束的老百姓的生活來。後來毛澤東派自己的秘書胡喬木去看望蕭軍,他才又回到
了延安。這樣,經過整風,延安的大多數知識分子(包括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開
始(或完成)了「歸依」過程;而蕭軍則依然故我:還是個精神流浪漢,不馴的野
馬。
抗戰勝利了,欣喜若狂、不知所以的蕭軍隨大軍回到東北老家,也算是「衣錦
榮歸」吧。他在哈爾濱一地連續作了五十天群眾性演講,一天一場、兩場以至三場,
受到了異乎尋常的歡迎.又在中共東北局宣傳部資助下,創辦了魯迅出版社及《文
化報》,自任主編,報紙報在群眾中引起強烈反響,發行量迅速達到每月七、八千
份。對這一切,蕭軍是滿意的,甚至有些陶醉,卻不想危險已經向他逼近。也有好
心的朋友曾提醒過他:在群眾中影響太大,並非一件好事,要知道,「你雖然也是
延安來的,但你不是個共產黨員啊!」一語道破了實質:這是一個「党領導一切的
時代,任何獨立於黨之外的個人在群眾中的威信,都會被看作是向党」奪權「:領
導群眾之權。前述毛澤東所說的」誰掛帥「,講的就是這個原則問題:蕭軍與王實
味所犯的是同一個大忌。何況蕭軍無論在演講與報紙發表的文章中,都是在宣傳他
自己那一套:」不論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以至作為一個『人』,全應有它的自尊
心,不能夠容忍任何外力加以侮辱和玷污「,」我沒有權利把自己的思想、觀點、
認識以至主張強加於人「等等,這都是典型的」五四「時期的啟蒙主義話語,在這
個需要樹立」革命話語「的權威的時代,輕則是」不合時宜「,說嚴重點就是在爭
奪話語領導權。天真的,理想主義、個人主義者的蕭軍自然不會懂得(想到)這一
切,但他卻要為這」不懂「付出代價。1947年夏,哈爾濱又有一份報紙創刊了,
名叫《生活報》。和《文化報》一般大小,也是五日刊,但報頭是紅色的,而且是
用純白報紙印刷的,與《文化報》灰不灰、黃不黃的紙張形成了鮮明對比,在當時
蕭軍的感覺中,竟然有」孔雀與烏鴉相比之勢「。同時得知這家報紙是由中共東北
局宣傳部主辦,以宣傳部副部長劉芝明為領導,主編則是30年代」國防文學「派
的劇作家宋之的。《生活報》創刊號即在第一版的版心用醒目的黑色邊框推出題為
《今古王通》的短文,借著說隋末的一個」妄人「,來警告」借他人名望以幫襯自
己,以嚇唬讀者「,」迷惑「」群眾「的」今之王通「:其矛頭所指是再清楚不過
的,這是一次出示」黃牌「,也是蕭軍朋友所說的」反奪權「的信號。但對政治一
竅不通的蕭軍卻仍然讀」不懂「向他傳來的明白無誤的信息,還是以他所熟悉的」
五四「個性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思維去理解與處理他與《生活報》的衝突,僅僅看作
是宋之的等個別人對他個人的攻擊,並立即進行反駁,希望通過正常的爭論來明辨
是非;而根本意識不到宋之的們所代表的是中共一級黨組織的意志,要求他的是無
條件的服從與自我改造,而不是爭辯,和同時期的胡風犯了同一性質的」歷史性錯
誤「。蕭軍既不聽招呼(儘管是由於不懂),接著來的便是無情的公開揭露與打擊:
1948年8月26日,《生活報》發表社論,題目是《斥(文化報)謬論》,抓
住《文化報》紀念」八.一五「日本投降三周年社論中的一句話(」各色帝國主義,
一一首先是美帝國主義……「),同期發表的一篇文章(《來而不往非理也》,文
章涉及俄國僑民與當地中國居民的衝突),以及蕭軍寫於1945年抗戰勝利時的
舊體詩中」萁豆之煎「一語,給《文化報》及其主編蕭軍戴上」挑撥中蘇民族仇恨
「、反對」人民的解放戰爭「的帽子,指責蕭軍自居」救世主「,」故意的遺忘
「」共產黨是人民的救星這一基本真理「。由此開始,《生活報》連續發表八篇社
論,組織作家與讀者大寫批判文章,對蕭軍及《文化報》進行了有組織、有領導、
有計劃的大規模聲討。但蕭軍仍不覺悟,還是堅持」這不是黨的意旨,我與某某人
不能完,將來到中央見了毛主席,誰是誰非一定能弄清楚「,進而以他無所顧忌的
慣常態度,痛加反擊,什麼」『帽子滿天飛』主義,隨便鍛煉人罪的主義,這全是
封建社會、過去偽滿、以及國民黨反動派的得意手法「呀,」欲使所有的人民鉗舌
閉口、俯首吞聲,企圖造成一『無聲的哈爾濱或解放區』「等等。在他的批判者們
看來,這自然都是在與整個黨對抗。於是有了最後的」攤牌「:1949年5月,
先由東北文藝協會作出《關於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結論》,最後是中共
中央東北局發佈《關於蕭軍問題的決定》,給蕭軍作出了」用言論來誹謗人民政府,
誣衊土地改革,反對人民解放戰爭,挑撥中蘇友誼「的組織結論,並警告說:」如
果蕭軍堅持他的錯誤,那麼他的荒謬言論,就將成為封建階級和帝國主義勢力在被
中國人民推翻以後所必然找到的反革命政治工具「,從而」完全自絕于人民的文化
行列「,這裡的意思也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根據中共東北局的決定,從1949年
6月開始,在全東北地區黨內外,各機關,學校,單位,大張旗鼓地開展了長達三
個月的」對於蕭軍反動思想和其他類似的反動思想的批判「,其指向已不是蕭軍一
人,成了建國後無間斷的全民性的大批判運動的先聲。
這次大規模批判的具體組織者、時為東北局宣傳部副部長的劉芝明寫有《關於
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批評》的長篇大論,算是理論上的「總結」;後來
與前述兩個「決定」、《生活報》的批判文章,並以「蕭軍在《文化報》放出的毒
草」作為「附錄」,合編成《蕭軍思想批判》一書(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
今人重讀爭論雙方的文章,可以明顯地看到兩種不同的「話語」的對峙,蕭軍所堅
持的「五四」啟蒙主義的話語受到了嚴厲的批評。例如,蕭軍曾這樣告誡年輕人:
遇到人生的曲折,「一點不要呻吟,更不要訴苦,至於希望別人的同情,這乃是弱
者的行為,我們,應該做一個強者」,這本是典型的「五四」個性主義話語;批判
者們卻認為這是在宣揚「極端個人主義」(或謂「個人英雄主義」),與一切依靠
「集體(階級,人民,共產黨)」、「個人利益無條件的服從人民的利益」的「集
體主義」相對抗。蕭軍在《文化報》上發表一篇《偷花者》的短文,批判「損人利
己的人心」,這顯然是在發揮「五四」改造國民性的思想;批判者則說他「專心搜
索太陽中的黑點,加以擴大、醜化」,是「對解放區人民的誣衊和攻擊」。蕭軍對
「五四」人道主義精神的堅持,在批判者的筆下,成了「(宣揚)小資產階級的超
階級觀點,反對階級與階級鬥爭學說」。至於蕭軍對「五四」愛國救亡主題的繼承
與發揮,更是被批判者視為鼓吹「狹隘的民族主義」也即「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
「反對無產階級的國際主義,反對社會主義國家的團結」,如此等等。這裡展開的
正是一場「話語權力」的爭奪戰,批判者嚴厲指責蕭軍「向革命陣營中散佈反動思
想,企圖渙散與破壞我們的統一意志,混亂我們的思想戰線,削弱我們精神上理論
上的統一與集中」,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其結果是爭論的一方利用自已掌握的政治
經濟權力,根本剝奪了對方的話語權,以維護「精神理論」上的絕對「統一與集中」,
樹立「革命話語」的不容置疑的權威:這樣的結局與解決方式,影響是深遠的。
人們在回顧這場爭論時,還會注意到中共中央東北局「決定」中的一段話:
「當被帝國主義封建主義所壓迫的時候,蕭軍曾經反對這種統治;但當真正建立了
新的統治,這種統治服從於人民的利益,而並不服從于蕭軍之流的個人利益的時候,
蕭軍就轉而反對人民的統治了」。判決蕭軍「反對人民的統治」,顯然不符合事實
;但所提出的問題卻是實質性的,即知識分子與「新的統治(政權)」的關係。這
在1948年是一個迫待回答的現實政治問題,無論是知識分子自身,還是新政權
這一方,都是如此。這也是這場爭論的要害所在。我們由此而注意到了蕭軍與批判
者的一場論戰:先是《生活報》在批判蕭軍對蘇聯的態度時提出:「我們必須無條
件的擁護蘇聯,信仰蘇聯,尊重蘇聯」;蕭軍則反駁說:「我們——中國人——擁
護蘇聯是『有條件』的」:「一,蘇聯是社會主義國家」,「二,蘇聯是世界上首
先以平等、真正的友誼……對待被壓迫民族——首先是中華民族——的國家」;
「只有在這兩大前提條件下,中國人民,世界人民,中國共產黨,世界共產黨,才
能『無條件』擁護它,信仰它,尊重它……。除此以外就沒有別的」。這裡所說,
自然不只是對蘇聯而已。它表明了蕭軍這樣的知識分子的一個基本立場與原則:他
們對一切——國家,政黨,政權,學說……——的擁護、信仰、尊重都是「有條件」
而非「無條件」的。具體的說,蕭軍對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新政權,無疑是擁
護、信仰、尊重的,因此批判者把他視為「反黨、反人民、反新中國」的政治上的
反對派,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反感。但他的擁護、信仰、尊重又是有條件的:第一,
這是因為他認定了「中國共產黨的基本政策和方針、所信仰的主義」是「正確」的,
「那些真正的好的共產黨員」的行為、作風、精神使他沒有任何「懷疑」:這是他
獨立觀察、思考,自覺選擇的結果,即使在受到批判以後,他也因信仰的一致,對
中國共產黨繼續持支持的態度。第二,他在「擁護、信仰、尊重」的同時,仍然
「不滿」於「黨內個別的惡劣現象和個別不好的人」,他要保留獨立批評(以至批
判)的權利,他在無端遭到批判以後,更要堅持的,也正是這樣的權利。在他看來,
「擁護」與「批評(批判)」並不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第三,如果擁
護對象本身發生了質變,從而失去了擁護的前提,他要保留自己的必要時反對的權
利。蕭軍的這一立場與態度是一貫的;而延安時期的中共及其領導是容忍了蕭軍的
這一「既擁護又保持獨立批判權利」的選擇的,因而儘管時時發生衝突,仍然與其
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但現在面臨新政權的建立,要求思想、理論與精神、意志,
政治與組織上的高度集中和統一,蕭軍這類知識分子依然要保持「獨立性」(儘管
對蕭軍而言是擁護前提下的獨立性),就難以再接受與容忍了。因此,批判蕭軍所
發出的「警告」不僅是針對蕭軍個人而己,這應該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從以後的「發展」來看這一次批判,它在很多方面都是開了「先例」的。
比如,這次批判第一次涉及新政權下的言論自由問題。對此,前述東北文藝協
會《關於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結論》中,有一個結論:「我們認為,所
謂言論自由與批評自由,是有一定的歷史內容和階級立場的,因此,在人民民主的
新中國,凡發表對人民有益無害的言論和批評,都應當有自由,如果某種言論和所
謂『批評』直接反對人民的根本利益,有如蕭軍所發表的反動言論,則不應有自由」。
這又是一個「我們」體的權威判決,以後就成了無需討論的前提。其實這一前提恰
恰頗為可疑甚至是危險的。因為它以「是否有利於人民的根本利益」作為「言論自
由」的尺度,這是一個非法律的,帶有濃重意識形態性質的標準,對它的解釋具有
極大的彈性與主觀性,任何掌權者都可以根據這一標準所蘊含的「我說你有罪(違
反了人民根本利益)你就有罪」的邏輯,剝奪任何異己者的言論自由。蕭軍的批判
者劉芝明自己在20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也就是被這同一邏輯推向了審判台:
這樣的批判者難逃被批判者的命運的悲劇,在共和國的歷史中恐怕也不是個別的。
東北局《決定》中最後一條是:「停止對蕭軍文學活動的物質方面的幫助」。
對於蕭軍,這一條才是真正「致命」的:正象蕭軍夫人王德芬後來的《蕭軍簡歷年
表》裡所描述的那樣,「紙張來源停止了,銀行貸款取消了,《文化報》各個分銷
處不准代辦了,各學校單位不許訂閱了」,在「各種行政手段」的干預下,不僅
《文化報》被迫停刊,連蕭軍自己也只得老老實實地按組織「安排」到撫順煤礦去
「改造思想」。這正是意味著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一個根本性的變化:在國家管制
一切的體制下,離開了執政者的物質支持,知識分子是什麼事也不能做的,面對強
大的,無所不至的行政手段,幾乎不可能有任何獨立的選擇。在這意義上,蕭軍個
人主持的《文化報》的停刊,是一個象徵:從此作為「自由職業者」的知識分子已
不復存在,所有的知識者都成了國家的雇員,他們的精神勞動也被完全納入了國家
計劃的軌道——這種情況直到改革開放後的8、90年代才有了新的變化。
對蕭軍的批判,開創了一種「大批判」思維與「大批判」文體,劉芝明的長篇
「總結」即是一個代表作。所謂「大批判」思維是指這樣一個思維路線:先判定被
批判者有罪(或者僅根據有限的材料,上綱上線,定下某個罪名),然後再四處搜
集罪證,就象那懷疑鄰居是小偷的古人一樣,被批判者一言一行在批判者的眼裡,
都是「別有用心」,從字裡行間去搜尋罪惡性動機。於是,或「張冠李戴」(把蕭
軍小說中的人物的思想,甚至是作者批判的思想,當做作者本人在「放毒」),或
「掐頭去尾」(如蕭軍在《新年獻辭》一文中列舉了許多錯誤傾向,表示「無論黨、
政、軍、民有犯之者均在……反對之列」,批判者將「有犯之者」這一限制詞刪去,
就變成對整個「黨、政、軍、民」的全盤否定與誣衊了),或「移花接木」,甚至
「偷樑換柱」(如《文化報》曾發表過一篇《丑角雜談》,文中有一句:「在丑角
當權時,有血有肉的人,都成了被隨便淩辱的『屍醜』」,這本是泛指一種社會現
象,批判者卻把「在丑角當權時」一語改裝成「共產黨盡讓那些『丑角當權」』,
然後作為作者的觀點大加討伐),如此等等。這類大批判文章,表面上充滿「革命
義憤」,其實是羅織罪名而無所不用其極,影響是惡劣的。
東北文藝協會的《結論》中的一段話也頗引人注目:「既然中國的進步文藝界
還是以革命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居多數」,「中國的反革命勢力也就不能不在某種
程度上反映于進步文藝界中的某些不穩定的分子」,據說這是「階級鬥爭中的一種
現象」,大概也就是後來經常說的「新動向」吧。對「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的特別警惕,及對「進步文藝界」某些人的不信任感,這都是不祥的預告。在一定
的意義上,南方(香港)對胡風的批判與此時北方發動的對蕭軍的批判,是互相配
合的。蕭軍的命運正在等待著胡風。
蕭軍本人對這場毫無思想準備的大批判的反應,自然是人們所關注的。東北局
的《決定》曾談到蕭軍「開始作了某種承認錯誤的表示」,但又說「這種表示還只
是口頭上的避重就輕的」。據說蕭軍曾拒絕在東北局的組織結論上簽名蓋章。在8、
90年代,對蕭軍當年的種種表現,有許多具體而生動的回憶或追述。據說劉芝明
在準備寫那篇批判長文時,需要蕭軍過去的作品當靶子,蕭軍便主動提供。劉寫好
了文章給蕭看。問:「覺得怎麼樣?」蕭軍搖頭笑了:「不怎麼樣!」「為什麼?」
「若是我批判蕭軍,就不這麼寫。你把蕭軍比作狼、蟲、虎、豹,還有什麼老鷹、
獅子等凶獸,但凶獸畢竟不是吧兒狗!你還記得吧,魯迅說過,自己的血肉寧願喂
鷹喂虎,也不給吧兒狗吃,養肥了癩皮狗亂鑽亂叫,可有多麼討厭!」以後批判聲
勢越來越大,蕭軍又對劉芝明說:「你要能批得我少吃一碗飯,少睡一個鐘頭覺,
我都佩眼你!」劉說:「你跟共產黨耍什麼硬骨頭!」蕭軍反問道:「那麼共產黨
淨需要缺鈣質的軟骨頭嗎?」蕭軍離開瀋陽去北京時還對劉芝明說:「咱倆的帳沒
完!不過今天不跟你算了。二十年後咱倆再算。你的報紙白紙黑字,油墨印的,擦
不掉,抹不去,我的也一樣,二十年後再看!」還有人回憶說,蕭軍的老友曾預言,
蕭軍受批判後只有三條路,一是自殺,二是得精神病,三是再也寫不出東西來。蕭
軍偏不服氣,在受了處分,去瀋陽的火車上他照樣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後來他硬
是寫出了長篇小說《五月的礦山》。——這些,或許都是事實,或許帶有若干「野
史」的成分,是一種不可靠的敘述,但即使是後者也是反映了人們的一種情緒與願
望:歷史上大多數知識分子實在是太軟弱了。
最後,還有一點余文。這是蕭乾(他與蕭軍同是1948年文壇上最引人注目
的人物)回憶的:大批判的熱潮中,香港地下黨也組織了一個批判蕭軍的展覽,邀
請在港的民主人士去參觀。蕭乾說那是他「最早看到的『大批判專欄』」:「罪證」
是用紅筆圈起來的一張《文化報》,周圍是一些「反蘇、反共、反人民」等嚇人的
標語,以及怒斥蕭軍「狡辯」、「抵賴」的批判文章。他一邊看,一邊心裡在發抖:
儘管他此時已經「投向人民」,但仍心有餘悸。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小聲議論:究竟
是有新聞檢查制度好,還是沒有好。一個人說:「沒個檢查制度,你只要寫錯一個
字,就能惹下滔天大禍!」而蕭乾卻暗暗決定:從此再也不要寫社論。
(此文原載於《文藝爭鳴》1997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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