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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涵瑜:

  收到你八月二日的信後,使我深感不安。你這次回家,雖說被賣,能在母親身邊多親近幾日也很幸福的,而且你從此認識你的兄嫂,認識了什麼叫做同情,認識了世界的一切,總也算大大的收穫。母親雖說你如自由行動,便給你生平所儲存的四百元,任你逍遙,不負責任,我想這是她的恐嚇話,你是她唯一的寶貝,她真忍心的關你在籠子裡消滅下去,更忍心讓你在外落魄漂流嗎?

  別後,我不知如何越發愛你。我想男女刻刻相偎傍著就膩了,就感觸不到新鮮的意味。因為接觸的機會多,不如意的事也就易於發生,情感也就容易受挫,至於已結婚的男女,免不了生殖力疲憊的苦悶,一經生男育女便負擔加重,兒女嘰嘈,最容易使家庭間的空氣惡化。相愛的悠久,就要注意生殖力的保持。那末,精神飽滿了,他的宇宙便是樂觀的,前進的,不然他會疲倦,愁煩,為著一點細故就會焦燥的生事,跟著吵鬧就來啦;經過多次的吵鬧,慢慢的就會分居,甚至離異的事也跟著發生啦。不過男女間沒有極深的隔膜,暫時的分居卻仍希冀同居的,同居的開始的幾天又回復到新婚時的樂境,然而老是同居著,不愛惜各人的生殖力,或者又會走到分離的歧途上。我想男女疏隔與接近的機會若適當,也可增加愛情的。愛情這東西極神秘,你心中愈感著缺陷便愈想去滿足,惟其愈難滿足便愈覺你所需要的之珍貴而愈要努力去尋求。不是嗎,容易找到的東西在你心裡就會以為不算什麼,你許會敝屣你所獲得的一切。不過你對於某種欲求已經滿足了又會厭倦起來,凸在你心中的便仍然是個缺陷。這正和月一樣,盈了便缺,缺了又盈。所以要滿足就不能不有缺陷,要使愛情的悠久,就不能不保持生殖力以避免疲倦與愁煩,要領略同居的滋味就不能不有相當的疏遠。我越說越糊塗,恐怕離了論點好遠了吧。我是愛的粗淺的嘗試者,經驗是很幼稚的,我不敢說我的話很對,但我常常這樣紛亂的設想。我要舉個例,這事實能不能恰當的嵌在我紛亂的思想裡,我也不能判斷呢!事實是這樣:

  我的表兄結婚已經三年,生了兩個孩子。他是無產階級者,自己還在大學校讀書,孩子的費用多半是表嫂靠當教員賺錢負擔的。我不知他倆是為什麼才分居的,但他倆同居時雙方都感著苦痛,口口聲聲要節育,要抑制性交,有時還吵鬧,看不出他倆是怎樣的相愛。但分居後,一感受別離的滋味,在頻繁的通信中,卻很可看出他倆情感更加濃厚,像片是時時互相寄贈的,好像和另一個人在甜蜜的戀愛著。但是隔絕過久了,生了一點波折,因為一個人的心目中除了原始的愛人以外,不能說絕無其他可愛的,當他們起了肉欲慌,感到空虛與寂寞,於是第三者便可輕便的乘虛而入。我表兄對於表嫂的愛是比表嫂對他的愛更專一,因為上述的緣故,表嫂就愛上一個小學教師,不過她心中的缺陷,沒有要求那教師來填滿就是。她寫信給我表兄說:

  「我近來頗歡喜一師附小教員周君。他的溫柔,學問,人品都使我歡喜。但我雖頗歡喜他,他究竟在我倆的愛河的岸上,他不過是在我倆的愛河裡隱約的浮起的一個倒影,他不會在我們中間起什麼波浪。你放心我嗎?信任我嗎?親愛的,暑假時請你回來住個把月吧!若不是孩子的累贅,我就來會你呀!」

  我表兄的回信是:

  「親愛的,我對你說『親愛的』,恐怕是一支箭射在你那情絲蔓延著的心上吧,我怕沒有資格這樣稱你了吧!周君一切都優於我,都比我可愛,我也很愛他。為了他,我盼他能佔有你,不,為著你我更盼你能佔有他。渺小且不值什麼的我,配在你心裡占個地位嗎?這不是妒嫉話,實在的,為著我犧牲了你的學業,拖累了你的精神,阻遏了你所有的機會。我真百死不足以答報你的恩典,你能與周君結合,我將這你所固有的一點自由,攫為贈你的禮物,請你收受了吧,歡愉的收受了吧!請你允許我的要求。這正是要滿足我愛你到極點的表示,請別誤會以為是我不愛你才願意離異。你能離棄了我,你才是我所親愛的呀。因為這才成全了我對你的愛。」

  這信發出後,表嫂不相信表兄的態度。她回信說:「海可枯,石可爛,你我愛情不可滅。你為著圓滿我和周君的愛才要離異的嗎?那是你的錯覺,我很感謝你這偉大態度,但是,人啊,我和你一樣,非得你有新戀時,我才肯和你離異來成全你的。你果然不是妒嫉嗎?如果是,那你對於我的愛……」人類畢竟是自私的,他們不願實現他們的理想,表兄終於妒嫉,懷疑,他覺著喪失了一切,他覺著愛她只有佔有她,他癲狂了,至於自殺,幸自殺沒成功。當時,我和朋友們商議發電給我表嫂,她接電,即刻拖兒帶女奔到北京。她感激表兄為她犧牲性命,他倆又如新婚的過著愛的生活,表兄的癲狂病也好了。可是過於親愛就膩了,許久以後又厭倦了,吵鬧起來了,表嫂終於逃回去。許久以後她竟至和周君同居。她和周君同居總算得到滿足了吧,但是,又蹈了覆轍,不到半年,她和周君又離異了。我想這樣翻來覆去的,這中間總不免有前面所說的原因吧。寫的太多了,腦筋糊塗起來了,我不知道這段情節合不合前面的理論。

  瑜,我們不能別離久了,久了恐會變卦。我不相信誰永遠只愛一個人的,雖則我倆目前沒有別的愛人。

  有愛才有天地,沒有愛,一切都成枯木死灰,愛是流動的,也是固定的,我不承認有什麼純潔的。愛,人們只罵一個人愛了這個又愛那個如曠野中的淫獸一般:這個雄的爬在那個雌的背上,一會兒這個雄的又爬在另一個雌的背上,情形錯雜,這不是純潔的愛,是獸欲橫流。我鬧不清人欲與獸欲,我不信,獸欲中間就可斷言沒有一點愛。它愛爬在它的背上,它愛它或讓它爬在自己背上,這中間沒一點愛嗎?愛有什麼方的圓的純潔的,污濁的呀。我是人,但我不反對獸的行為,我只反對那自己有獸的行為而反對別人有獸的行為的人呀!

  你的皮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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