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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1)


  仲夏的一晚,烏雲棉被似的堆滿在天空,風兒到海濱歇涼去了,讓鏡梅君悶熱的躺著。在平時,他瞧著床上拖踏的情形,就愛「尺啊,布啊,總歡喜亂丟!」的煩著,但這晚他在外浪費回來,懺悔和那望洋興嘆的家用的恐慌同時擁入他的腦門,恰巧培培又嘰嘈的陪著他喪氣,於是他那急待暴發的無名火找著了出路啦,眉頭特別的繃起,牙齒咬著下唇,痧眼比荔枝還大的睜著,活像一座門神,在床上挺了一陣,就憤憤的爬起來嚷:

  「是時候啦,小東西,得給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點鐘時,培培吃了粥才睡。這時夫人聞聲,端了粥來,抱起培培。培培在母親懷裡吃粥,小嘴一開一閉,舌頭頂著唇邊,像只小鯽魚的嘴。鏡梅君看得有趣,無名火又熄滅了,時時在他的臉上撥幾下,在屁股上敲幾下,表示對孩子的一點愛。粥裡的糖似乎不夠,培培無意多吃,口含著粥歌唱,有時噴出來,頭幾搖幾擺,汙了自己的臉,汙了衣服,夫人不過「喂,寶寶,用心吃!」的催著,羹匙高高的舉起來等,可是鏡梅君又惱起來啦,他覺著那是「養不教父之過」,不忍坐視的將培培奪過來,挾著他的頭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點怕,癡癡的瞧著鏡梅君那睜大的眼和皺著的眉,將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鏡梅君將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飽了,就忘記一切,攀著床的欄杆跳躍著站起來,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兒撐著下巴顎開開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樂充滿宇宙的尖脆的叫聲在小喉裡婉轉,鏡梅君的威嚴的儀錶又暫時放棄了,摟起他在懷裡緊緊的,吻遍了他的頭頸,只少將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雖則感著這是一種處罰似的不舒暢,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鏡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報酬似的命令著:「喊,爹,爹,爹!培培,叫我一聲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從,只是張著口預備鏡梅君來親吻似的。頗久的抱著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雞雞翹起來不辨方向的偏往鏡梅君的身上淋,這是培培一時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說是一種過分的擾亂,而在鏡梅君的腦中演繹起來,那可斷定培培一生的行為與成就,於是他的面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齒從兜腮鬍子裡露出來:「東西,你看,你看,遲不撒,早不撒,偏在這時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罵著,手不拘輕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驚愕的瞧著他,即刻扁著嘴,頭向著他媽哭。但這怎麼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更加嚴厲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

  培培,年紀十個月大的男孩,美觀的輪廓,為著營養不足而瘦損,黯黃的臉,表現出血液裡隱藏著遺傳下來的毒質,容顏雖不豐潤,倒還天真伶俐。他常為著餓,屁股髒,坐倦了就「嗯——噯——」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覺醒才得滿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媽非常可憐他。

  「他懂什麼,你沒輕沒重的打他?你索興打死啦!也沒看見這樣不把孩子當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著培培在懷裡,才敢豎著眉毛向著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個臭死!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本懶於再打,但語氣裡卻不肯收斂那無上的威嚴。

  「討厭!?你不高興時,他就討厭;你高興時,他就好玩,他是給你開玩笑的嗎?」

  「不是啊!他撒濕我的衣服,還不討厭,還不該打!」

  「幹嗎要給你打。我養的?」

  「不怕醜!」

  夫妻倆常為孩子吵,但不曾決裂過,其原因是鏡梅君擔負家庭間大半經濟的責任,他常覺自己是負重拉車的牛馬,想藉故吵著好脫離羈絆,好自個兒在外面任情享樂,幸而他的夫人會見風轉舵,每每很審慎的鬧到適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終維繫著,鏡梅君也就暫時容忍下去。那時,他覺著過於勝利,靜默了一會,又覺著夫人的責備不為無理,同時便心平氣和的感到有一種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發表出來似的,因為文明人的智識和態度不能落後于婦女們,見笑于婦女們的。於是他用半懺悔半懷疑的語氣說:

  「不知怎樣,我心裡不快樂時,就愛在孩子身上出氣;其實我也想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滿足他的欲求的工具,愛吵愛鬧是他天賦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實的,我也想細心觀察他,領導他,用新穎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順遂的在多方面健全的發展,但我不知如何,一聽見他哭,或看見他撒屎撒尿撒了滿地,就不高興!」

  「是呀,你就愛這樣,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緣故,明天上醫院去看看吧,老是吵著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頓,已歸罪於肝火,一切便照舊安靜。培培瞌睡來了,他媽將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邊睡了,鏡梅君也一個人占一頭,睡了。

  不管天氣悶熱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淒慘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蟲在大人的身上吮吸點血液,他們不覺著痛癢,即令覺著了,身體一轉,手一拍,那蓬飽的小生物,可就放棄了它們的分外之財,陳屍在大的肉體之下;但它們遇著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飽了還雍容儒雅的踱著,叫它們的夥伴來。培培不敢奈何它們,只知道哭,在床上滾,給全床以重大的擾亂,而鏡梅君之陶冶他,處理他,也就莫過於這時來得妥當,公道,嚴肅而最合新穎的教育原理!

  五尺寬的床本不算很窄,但鏡梅君愛兩腳攤開成個太字形的躺著,好像非如此,腋下胯下的一彎一角的穢氣無由發揮,而疲勞也無由恢復似的。那時培培睡得很安靜,連鏡梅君的閑毛都沒冒犯過,鏡梅君得恬靜的躺著,於是悠然神往的憶起白天的事,眾流所歸的腦海忽然浮起一支「白板」來。那是C家麻雀席上的下手放出的。當時,他如中了香檳票的頭彩一般,忙將自己手裡的「中風」「白板」對倒的四番牌攤開,戰慄恐懼的心得到無窮的快慰,可是正等著收錢進來,對門也將一支「白板」晾出來,自己的「四番」給他的「念八和」截住了。那次是他的末莊,撈本的機會錯過了,一元一張的五張鈔票進了別人的袋,於是他血液沸騰的憤懣的睜著眼睛瞧著對門。他回憶到這裡,不覺怒氣磅礴的。這時候,培培不知天高地厚的像一條蚯蚓樣在他的腳邊蠕動了,「嗯——噯——」的聲浪破靜寂而傳入他的耳膜,憤懣的情緒裡攙入了厭惡,於是所有的怨毒都集中在這小蚯蚓的身上,直等床上不再有什麼擾亂,於是,「蚯蚓」「對門」隨著那支「白板」漂漂蕩蕩的在腦海裡渺茫了,繼之而起的是一陣漾動著的滿含春意的微波。

  那微波也是C家麻雀席上起的:一位年輕的寡婦是他的上手。她那伶俐的眼睛時時溜著他,柔嫩的手趁著機會愛在他的手上碰,那似是有意,在她的枯燥生活中應該是有意。他的手好像附在她的手下蟻行前進著,到腋下,到胸膛,由兩峰之間一直下去。想到了玄妙的地方,他便俯著身體想尋求滿足,在沒得到滿足時,那怕半顆灰塵侮辱了他,也足夠惹起他那把肝火的,漫說那末大的培培在他的腳邊有擾亂的行為。

  那時,夫人被擠在一邊倒是靜靜的,可是培培竟又昏天黑地莽撞起來,左翻右滾,在床角儼然是個小霸王,但這是小丑跳樑,在鏡梅君的領域裡是不作興的。起首,鏡梅君忍著性子,臨崖勒馬似的收住腳力,只將培培輕輕的踹開,誠虔的約束起自己那紛亂的心,將出了軌的火車一般的思潮,猛力一挾,挾上正軌,然後照舊前進著;可是不久培培仍是毫無忌憚的滾,他可就加力的踹著,開始煩起來啦:

  「討厭的東西,鬧得人家覺都不能睡!」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懼的說,連忙唱著睡歌想穩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鏡梅君的踢,更加嘰嘈了。

  「我不是愛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裡嘰嘰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於我有什麼?」鏡梅君已經仰轉身體睡,想尋求滿足的目的地已給夫人和孩子擾亂得滿目荒涼了!

  「你總愛說這種話,我知道你早有了這付心腸,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說話,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來啦,鬼來啦,來了這末一大串!哼,晚上吵得這樣安不了生,就只想壓住我不說話,我早有了這付心腸!就有了你要怎麼樣?這小畜生……」鏡梅君手指著培培,一條小蚯蚓,「你瞧,一個月總得花八九塊錢的代乳粉,吃得飽飽的還要鬧,屎尿撒得滿屋臭熏熏的,光是娘姨服侍他還不夠!」

  「唉,那家沒有孩子,那個孩子不這樣,像他還是頂乖的,你怪三怪四的埋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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