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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5)


  「不要緊,怕什麼。連長,二排三排的排長,軍需官統統出去了,今天不是領了五成薪水嗎,他們。」是一個大膽的兵士的聲音。

  頃刻間,七八十個兵士都到了院子裡,排成隊伍,嚴肅的候著瞎子排長的訓話,那班長佈置好了,走進辦公室報告道:

  「排長,我們全體在院子裡集合了。」

  「好的。」黎純五答著,走出辦公室,立在院子裡的階砌上,對著肅立著的隊伍鞠了躬,開始苦笑著說:

  「親愛的弟兄們,今天,你們的黎排長見了你們,真抬不起頭來了。我是個瞎子,唉,我是個瞎子。但我雖然看不見你們,我卻能看得見你們每個人的心,你們每個人的靈魂。你們每個人的心,都和我的心溫和的慈善的聯接著。我雖然指不出那裡站著的是誰,這裡站著的是誰,可是在我的心上顯明的刻著你們每個人的面貌,永遠不會磨滅的。你們實在太好了,誰都替我擔擾,替我這瞎子難受。你們每個人都憐憫我。一排的不用說,二排三排的,也是時時在掛念我。這還不算,此外,你們還常常湊集一些錢給我用,今天又湊了這許多。本來要退給你們,又怕你們不高興。唉,你們的排長見了你們,真抬不起頭來了。你們自己想想,一個月每人才領兩塊錢,做零用還不夠,吃的是黑米飯,冬天穿的是夾衣,有時連鞋襪都沒有,一身是髒的臭的,同叫化子一樣,但是你們卻給我這樣多的錢,你們的心安了,是的,要這樣你們的心安了,但是你們知道,你們的排長是多末慚愧,心裡多末痛苦!……你們哭嗎,唉,愛惜你們的眼淚吧,你們的排長是不值得使你們流淚的。

  「我們是革命軍人,這是不錯的,但是想想看,七八年來,我們革了什麼命,七八年來,我領導了你們一些什麼。革命革命,革來革去,沒有革出什麼,只是反而多革出一些貧民,一些殘廢。成功,成功,卻只看見一二個人成功,象大多數的無量數的我們這樣的人,是永遠失敗著。七八年來,帶著你們由南到北的打來打去,死的死,傷的傷,舊的死了,新的又補上,傷了的,診好了,再上前線;好不了的跛腳、瞎子,五官不全,只有討米的份兒。那些沒有帶傷的,一年到頭也跟叫化子一樣。革命究竟成功了嗎?我們究竟真正革了命嗎?說是為民眾解除痛苦,民眾的痛苦解除了嗎?你們也是民眾,你們的痛苦解除了嗎?

  「不錯,現在,我黎純五是個瞎子,但是,有人知道嗎?我的眼睛是早已瞎了的,早已瞎了的。倘我黎純五不是個瞎子,我就該帶你們往光明的路上走,往我們所認為最有價值最有幸福的路上走,即令我們自己沒有享著幸福,可是為著別人,為著勞苦的大眾創造了幸福,那末,我們辛苦了也值得,我們犧牲了也值得。但是我卻帶著你們跑到永遠不變的一條死路上,聽著魔鬼的命令,守著魔王的紀律,忍受著無窮的苦痛,受著無限度的犧牲。龍塘崗的那一仗,我們是該退卻的,我卻不許一個人退卻,不許一個人逃走,雖然我自己沒有受傷,可是我們這一連的弟兄們只剩了一半還不到,我們這樣送死,固然,不是為著升官發財,可也不是一心要來當叫化子。誰都知道,我們是為著幾塊錢生活費,也是為著偉大的革命。但是,我剛才講過,我們並沒有革命呀,我們的生活費也沒有得著呀,然而我們卻白白的把生命往死裡送,排山倒海的往死裡送,這不太冤了嗎?這不是瞎了眼睛嗎?你們雖則沒有瞎,只是服從命令,可是至少你們的排長是瞎了眼睛了。想起以前,你們餓了,在大飯館裡吃了兩碗面沒有錢給,我還狠毒的打過你們。你們在大洋貨店裡拿了雙把襪子少給錢,我還狠毒的打你們,現在仔細想起來,你們不對嗎?誰都要生活,人家要發財,你們要生活,難道你們是絕對不可原諒的嗎?從前我打過你們,現在我希望你們來打我這瞎眼的排長。

  「不中用的我,是沒有指望了的,我勸你們以後大家要明白,下一個決心,團結起來,打開眼睛,向著你們所認為對的方向,光明的方向,勇敢的向前沖去。這便是我瞎子報答諸位弟兄的一點臨別的禮物。至於我以後的生活,當然只好憑著命運去瞎闖,倒在那兒便那兒是棺材,將來也許會中流彈,也許會凍死餓死,至於死在象以前那樣的陣線上是絕對不會的。江西的家,你們有些人知道,已經沒有了,我不能回去。如果我不想偷生的話,雖然我什麼都沒有,我可有權利鑽到泥土裡去。這算不了什麼,猶如中了敵人的防不勝防的毒氣彈一樣,不知不覺就倒了,這算不了什麼。如果我要偷生的話,那末,我們現在雖然分手了,以後也許仍然可以會面的。親愛的弟兄們,你們只須稍微留心點,當你們在街上,或者在鄉村裡,看見一個穿著九破十爛的瞎子,拿著討米袋,拿著打狗棍,口裡喊著『老爺、太太』,甚至擋著你們的路,叫著『老總,老總』。你們打開眼睛看看,那也許就是你們當年的黎排長吧。

  「我很感謝你們每個人,將來也永遠記念你們每個人。可是我希望你們忘記我。永遠忘記我這該死的瞎子。一記起我這瞎子會使你們心裡不快活的,親愛的弟兄們,前途珍重吧,完了。」

  黎純五不斷的揩著眼睛,咳了咳嗽,對著那些悲哀著的兵士們連連顛著頭,鞠著躬,慢慢的向門外走去,走幾步回頭一下,走幾步回頭一下,勤務兵王克明緊緊的牽著他。離開留守處幾十步遠以後,他仿佛聽見兵士們的興奮的囂叫的聲音,齊一的雄壯的呐喊聲;隨後仿佛也有許多趕出來的。他那愁慘的臉上表現著一種解放的快慰,一種得勝的快慰,真象這一生也曾打開眼睛生活過一回似的。

  七

  第二天正午,永揚醫室的「重見光明」和「佛波西國」的匾額下的條桌被掃清了,點了香燭,排了果品,蔬菜。黎純五在像前鞠了躬,拱手默禱著,禱畢,他的夫人將所有的菜擺在方桌上,請客人就座。

  「今天很對不起諸位,簡慢得很!」黎純五從末座的席中立起來微笑著說:「菜是沒有什麼菜可吃,不過也是我一點點意思。一則在秦先生這裡打擾得太久,沒有什麼謝他,只得請他喝兩杯白酒。二則承朋友們看得起,就此餞餞別。三則我老婆很信神,只好依了她,求求神的庇佑吧。——請大家不要客氣,不好吃也勉強吃點吧。——喂,老婆,篩酒,給秦先生篩酒,依次篩下去,用大杯子。——克明,我的兄弟,來,和我坐在一道,今天你可以多喝兩杯,你回連上去是沒有什麼東西吃的。吃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唉,……」

  客人謙遜了一回,歡笑的開始狼吞虎嚥起來,黎純五卻獨自正襟危坐的喝著白開水。

  「喂,老黎,怎麼自己一點都不吃!」永揚先生勸說著。」

  「不,永揚先生,請自己多吃一點,我這眼睛是補不得的,還是不吃的好。」黎純五冷靜的答。

  一點鐘過後,筵席撤了,客人散了,黎純五和他的老婆正在檢點行李的時候,陳家駒把醫生拖到後房悄悄的商量道:

  「看老黎這種景況,心裡很不好過,我想弄幾塊來送他,你說怎樣?還來得及不?」

  「不,」醫生堅決的說,「你又和他認識不久,送他錢做什麼?照算,他還短我八十多塊錢,用不著送,讓他去吧。這筆生意我真沒有叨他一點兒光,讓他去吧,他這是帶毒的老痧眼,爛汙眼,楊梅眼,走盡天下也診不好的。」

  怕得罪醫生,這個好心腸的陳家駒不再說什麼。

  什麼都已檢點了,黎純五千謝萬謝的謝了醫生。和所有的人道了別,再三的叮囑勤務兵常常到他那裡玩以後,帶著行李,乘著車,和老婆一道去了。醫生的身上象捉去了一個臭蟲似的,非常輕鬆,非常的快慰。隨後親自把醫室痛快的打掃一頓,傾出一簸箕的垃圾。

  八

  一切都完了,垃圾永遠在門外的牆角下發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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