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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4)


  「錢,我本不想再到連上去囉嗦,但是沒有辦法,只得請同事的給我上呈文給團長,請他給我幾十塊錢退伍金,聽說呈文他們已經給我遞上去了,團長也答應了。」

  「這樣,那也好啦。」

  不久,醫生回來了,陳家駒將黎純五的意見向醫生說了,醫生覺得黎純五還可以籌到錢,便沒有確實的表示。黎純五也只得聽它去,反正錢沒有到手,權且等著吧。

  這天,黎純五、陳家駒和醫生正在談天,留守處的司務長來了。黎純五抱著滿腔的熱望探詢關於退伍金的事,司務長支支吾吾的說呈文還沒有做好,這個矛盾的消息使得黎純五說不出一句話,他皺著眉,低著頭,板著面孔,木偶似的一動也不動。隨後司務長向醫生探聽本城有貧民院沒有,有殘廢院沒有,而且告訴黎純五軍隊預備開江西剿「赤匪」,連長的意思,最好黎排長趁著這個機會跟著軍隊一道走。但是黎純五依然毫無表示,司務長走後,他頹然的倒在一個舊籐椅上,兩手緊抱著頭,用完全可憐的憤極的聲音說:

  「這一下,你相信了吧,老陳?」

  「唉,真是要哭都沒有眼淚。……用得著你的時候呢,三四十塊錢一月收買了你的生命,假使你的生命不完整了,用不著了,就『滾吧,去死吧』。一腳踢開去,真是太殘忍了啊!唉……」

  「我說,一進了軍隊,就同進了野獸的訓練所,凶頑狠毒,無論怎樣也不再會回復人性的,我敢說多數人是這樣。」

  醫生聽著這無多趣味的話,插口道:

  「其實也不能怪他們的,在軍隊裡怎麼好有病呢,睛睛不看見,那當然……我看這也沒有什麼可氣的,你總還算好,沒有打仗打死呢!打仗打死了才可憐呢!老黎,我勸你不要著急,據我看,你的眼睛,未嘗不可以……不過,你要到別處去試試,我也不反對。你這個主意兩天以前老陳對我說過啦!」

  「我倒並不是要人家可憐,」黎純五肅然的說:「不過,我並不是自己歡喜瞎眼睛,這是意外的災難啊!就以普通朋友看待,他們也該互相援助,何況我是七八年的部下,團長不見得省兩桌酒席錢也省不出的,並不要他掏自己的腰包,只要把七八個月的五成欠餉發一半,也算是一樁慈善啊!再則我也不明白同事們僅僅替我動動手做一個呈文也這樣吝嗇的。……要撤我的差,這是當然的,爽爽氣氣的撤吧,何必把開江西來搪塞我。明知道我眼睛看不見,不能上火線,也無家可歸。我上江西怎麼辦?讓我活不活死不死,登在那世上,這不毒辣嗎?……什麼殘廢院,貧民院,哼,討米,我黎某自己會討,用不著他們派人來暗示啦,他媽的,假使我有眼睛……他媽的……永揚先生請不要動氣,你以為我比被打死的好,打死了的才可憐。是嗎?我並不要人家可憐,我覺得,倒是活著受苦比較可憐。死了總算是解決人生了,走盡了人生最後的一步,得到安息啦。我倒是很願意那樣的『可憐』著。……至於我的眼睛,我只怪我的眼睛,不怨天尤人,連上不給錢,我也不存別的希望,等勤務兵有空的時候,我要他通知我的老婆來接我,不過在這兒打攪得太久了,實在有點對永揚先生不住。」

  一直到黎純五講完了一切的話,陳家駒只是呆坐著,愁悶的皺緊了眉頭,動也不動,倒是醫生高興的了不得,嘻皮笑臉的說:

  「老黎,不要性急,多住兩天再走不妨的,如果定要走的話,早一天通知我,我得請你吃一頓才對啊!哈哈哈!」

  「那裡的話,我才應該謝謝你呢!」黎純五客氣的答。

  六

  翌日上午留守的兵士們每人領到兩塊錢。有人發起捐款給黎純五:一元,五角,二角,聽各人的便,一唱百和,一會兒由七八十個兵士湊集了三十四塊錢,推出代表送到永揚醫室,不管黎純五怎樣謝卸,代表把錢塞到他的衣袋裡,安慰了他幾句,便告辭了。

  勤務兵來了,黎純五吩咐他把錢退回去,但結果依然帶回了,他只得收下,隨即又叫勤務兵到襪廠關照他的妻,要她下午來一趟。

  下午她來了,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壯健的女工。她嫁給他不過一年多,原想丈夫升官發財享一點子福,因為丈夫眼睛總不肯睜開,大概生了氣,有好幾個星期不來了。

  「這是陳家駒先生,我的好朋友。……你看,客人來了,你得招呼招呼呀!」黎純五歡笑的對妻說。

  那女人起首是臉孔板著的,現在微笑著,點了一點頭,兩眼向著陳家駒溜了好幾趟。

  「明天我想請請客,我要離開此地了,辦點什麼菜好呢?老婆,你替我全權辦理吧,勞駕勞駕,好久不見,一來就請你做事。」

  「講啥格客氣,勿要面皮!……拿錢來!」那女人伸出手接了四塊錢,插在衣袋裡,兩眼又向陳家駒溜著。

  「你離開這裡又怎麼辦呢,老黎?我真替你擔心,」陳家駒關切的說。

  「不要緊,我老婆每月可以賺十五塊錢,她會養我的。老婆,你一定會養我,對嗎?哈哈哈!老婆……」

  「呸,我養你,我養了你,我自己交給誰養去?世上沒有女人養男人的!」那女人瞪著眼向丈夫,又轉向著陳家駒微笑了一下。

  「呀,你看這個壞女人,她當眾侮辱我。……你要軋姘頭就軋姘頭吧,我並不反對。但是,我問你,你變卦怎麼變得這樣快呢?說不定我的眼睛還會好起來的,也許還會升團長。可不是?這兒的醫生先生老早就叫我『營長營長』呢!現在你逼著我朱買臣休妻,到那時你會後悔的。你這沒良心的,幾個月之前,你不是很愛我的嗎?你這沒良心的。」黎純五帶笑的罵著,他的臉色可慘白了,但還是故意打趣的自寬的繼續說:「來,來,來,走攏來,讓我抱抱你,你再變卦吧,不管你待我怎樣,我今生不指望再娶別的女人啦,來來,我要看你近來究竟是胖了還是瘦了,來來來!」他伸出兩手在空中,期待著,期待著……

  「什麼愛不愛啦,什麼胖啦瘦啦,你自己眼睛是這樣,不關我的事。」

  「你不要搭架子,」黎純五縮回來了手,插進衣袋裡,掏出一卷鈔票,「我不要你養,我來養你好吧,我還有很多很多的錢存在交通銀行呢!……嘍,這是什麼?……」

  女人不說什麼,轉過頭獨自望著窗外笑。隨後她立起來向陳家駒點點頭,走進醫生的臥室,和醫生夫人商量宴客的事。

  這也不是猜不透的事,老婆走開了,黎純五卻盡沉思著。由他的臉色上呈現著無可奈何的焦躁的憤妒的神情,不能坐,不能躺,也不能說話,心緒紊亂的,意識模糊的,好象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失敗到這地步的,伸出去的手抱了一個空虛,抱了一個失望,一個悲哀,「呸,我養你!」「什麼愛不愛,你自己眼睛是這樣。」他把剛才的情景檢點了一下,究竟明白了,她是應該離開他,一切都應該,離開他,他早就該屍一般被扔在黑漫漫的一片荒涼的沙漠上,是自己由天空中跌下的,跌傷了是永遠不必妄想再爬起來的,這只怪他自己。

  陳家駒也一聲不響的悵悶的呆坐著,診室寂靜得真同沙漠般,只有煙氛在繚繞。這時候,忽然勤務兵倉卒的走來,立在門口報告道:

  「排長,不好了。」

  「什麼事,什麼事,克明?」黎純五驚異的問。

  「明天沒有飯吃了,連長吩咐軍需處從明天起停止你的伙食津貼,說你已經不在那裡了。」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不要緊,我現在還有飯吃,明天我請客,叫弟兄們都到我這兒來吃吧。」

  沉默了一陣,黎純五振作起來,很興奮的在室內踱著,既而嚴肅的說:

  「我馬上到連上去一趟,克明,你給我引路。」

  走進留守處,兵士們把黎純五包圍在辦公室,親切的慰問著。

  「唉,你們真是……雖然是出自你們的好意,可是我萬分的不願意接受,這算什麼呢?象給你們的排長化緣似的。唉,……弟兄們,我預備明天離開醫寓,今我來,一則是向你們告別,二則我要退還你們的錢,三則我很想和你們多談談心,以後是……不知道……」

  「排長,請不要提及錢。排長要和我們談話,很好,讓我去叫他們去。」一個班長說著飛跑的去了。

  「不知道連長他們在家不呢?」另一個班長稍稍顧忌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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