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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客(2)


  ——他空無所有,然而他要請我,和我軋個朋友,他對我總算客氣呀!竟由我的不檢點,把一件客氣的事弄成毫無情趣的粗暴的結局,把這弱者侮辱了,這應該嗎?儼然以「富有者」的態度,奚落「窮乏者」,逼迫他對自己實行一種出乎他能力之外的禮節,這是多末醜惡,多末值得羞慚的事!何況我並不怎樣富有,如他心目中所設想的,而竟以此釀成他的誤會,惱出他一種失態的怒火,且無端遭受了旁觀者的冷眼,唉,多末殘忍呀!

  ——朋友,來,我們全是一樣,我們全是吃不飽、穿不暖、住不舒適,我們全是走投無路,全是背上壓著重載的驢,受鞭打的牛馬,我們應該化大事為小事,化小事為無事,我們應該握手言歡,互相憐抱,互相關懷援助!無數個我們這樣可憐蟲,應該只有一顆心,一條路,向我們公共的仇敵奮勇的打去才對的。朋友,我沒有戰勝你,你也沒有打敗我,我勝了你,你勝了我,全是恥辱的,可悲哀痛哭的!——

  禁不住淌著淚的老潘,用手絹揩了揩眼睛,又走進編輯室了,他勇敢的說:

  「楚聲先生,今天是我錯了,對你不住,當日你要請我吃飯,我本不願你化錢的。往後,我雖然常常提起這件事,今天又提及,誰都知道,這是開玩笑的,何況你的心境不佳,而且又喝了點酒?無論如何,是我錯了,很對不住!」

  「是的啦,在這種地方,老潘是很虛心的,從前我也同他鬧過,結果還是我向他賠不是。」主筆說。

  「誰喝了酒,誰喝了酒?喝了酒的人才講這種瘋話。因為我喝了酒,才說對我不住,哼,笑話!」

  象又是一種侮辱似的,畜生先生依然很憤怒。老潘也覺得說話沒留心,只得默默的走進隔壁房裡,這才稍覺心安一點。但畜生先生仿佛感覺到稍稍過分一點似的,他不知道怎樣處置自己,安排自己。相罵的事,也該擱在一邊了,但不如意的事太多了,心中的怒火,卻不曾熄。靜默了好一會兒,覺得自己既據了牌桌的一方,雖然使其餘的不敢上前,互相觀望,他至少也得圓圓自己的檯面的,他勉強裝著堂皇的態度,傲然的在桌邊坐下,伸出兩手,嘩喇嘩喇的洗著牌,用更粗糙而沉鬱的沙沙之音嚷著:

  「怎麼啦?來啊!媽特皮,我們打牌。」

  為著想調和一下室內的空氣,雖誰都不願有畜生先生在座,但室內的諸公隨便推讓了一下,就先後的坐下了。

  「我們先來『一塊餐』,餐完了再說,好吧?」四人中的克勤說,雖沒有用眼睛盯著畜生先生,但那是一個暗示,那就是,「掏不出一塊錢的,請退席!」

  「『一塊餐』就『一塊餐』,算得了什麼!塊把錢的事體!」畜生先生首先說著,有點倨傲的樣子。但是,一邊洗著牌,一邊又伸出一隻顫抖的手向對方:

  「慕阮你借一塊錢把我,我馬上還你!」

  慕阮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於是他又向另一位伸著手:

  「培元,你借一塊錢給我,一歇歇就還的。我,我,我,楚聲,是……是……」

  培元眼瞧著別處和另一個人談著別的事!於是,他識相的骨碌的立起來,把身邊一個旁觀者,實際也許就是老早就等在那裡的候補者,使力的推到自己的座位上:

  「瑰漪,你來打,你來打!」畜生先生這樣說著時,瞠著眼瞧著周圍的人,忽然又瞧見遠處立著的老潘,不禁拍著胸脯又改了口氣,大聲的加了兩句:

  「瑰漪,你替我代打,你替我代打!錢,算我的,媽特勒個皮!」

  只好以這種有錢的威嚴和惱憤的惡罵,結束了那一回請客的事!

  一九三○,二,二十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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