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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2)


  「是的,人應該放強梁些,在這世界,比如我,晚上拿著那東西,站在冷靜黑暗的街上,那裡沒有巡捕,街是四通八達的十字街便於逃走,自己裝做在那裡小便,或蹲在地下系襪帶,等有人,穿好衣服的,僅僅一個,走近自己的時候,突然把那傢伙聳出來,瞄準那人的腦門子,然後威嚇著:喂,朋友,識相點,洋鈿鈔票都拿來啊,皮袍手錶也好,快,快,如果不,兄弟可要……不消說,他會跪著哀求的,哼,那沒用,定規非全數交出不成功,留著活著的讓他滾回去,這算頂開恩的啦,幹著這樣的一回就夠了,誰瞧清那傢伙是假的,我不是綁票,把人捉去,一開口就十萬八萬的。而且幹了一次又再來一次……」

  新的生命之光又在他的眼前閃耀,他又開始笑,笑自己究竟還聰明,山窮水盡之中,公然在三十六計之中發明一條妙計,但臉子向左右轉了一轉,在玻璃上把自己那尊容端詳一下,他好像看見一顆血跡模糊的人頭,在那裡示眾,那人頭很消瘦黝黑,不錯,那是自己的,於是他的神色便又凜凜然嚴肅了,不過這嚴肅的神色不久又給另外一種好想頭帶走了:

  「固然,在黑暗裡是不容易發覺那傢伙是假的,那末,誰又敢奈何我?況且即令給發覺了,或者被搶了去,自己還有兩條腿,不能拼命逃脫嗎?……就算逃不了,被警察捉住,這傢伙是假的,嚇嚇人的,難道真要殺頭嗎?槍斃嗎?他頂多把自己帶到署裡去拷打,審問,或者關起來,三年五年也不放,……但是;嗐,那算什麼,關起來得給屋子住,總還不致給住茅篷,倘是人擠在一塊,這夾襖也就很夠了,……稀飯總每天有兩頓吃的吧,有現成的吃,那多愜意!……總之,能辦到關上三五年是再好沒有,在大狗家裡個多月不就像關了嗎?在紗廠裡兩三年不也像關了嗎?而且整天得死命的做,出老汗!……大狗不也像關了嗎?吃那樣的飯,穿那樣的衣,住那樣的屋子,老婆兒子全靠他一個人,他得像牛一般拉著大車才能辦到這樣的關著啊!……哈哈,勞巡官老爺的駕把自己關著,那多省事,多舒服啊!是啊,只要能夠辦到關就了不得啊,至於三五年,那真是……」

  達明更加歡喜的笑,笑那種關著的生活,笑那假手槍的神秘威力和它所造成的無窮盡的幸福,他真想買來玩玩,但他看看街上的人,好像也有人注意他,猜透了他的鬼伎倆;看看店夥計,好像他們也知道自己瞧著什麼,癡想些什麼;看看自己身上的排場,與玻璃裡的自己的面影,便很慚愧自己沒有一點富有的樣子能有餘資來購置這玩物的,雖然他覺得如果六角能把假手槍買來,決不上當,然而他的一隻腳踏著洋貨店門口卻又縮回來了。

  「要什麼?」店夥叱扒手似的瞪眼說。

  「你們這裡的東西不賣的嗎?」窮促中反而逼出他的急智來,連忙把這話回答著。

  「要買東西嗎?你?」店夥微微把臉色退到冷酷的境界上說。

  「自然是要買東西嘍!——喏,掛在木架上的那東西,——那要幾何鈿?」

  「你指的是那假手槍嗎?八毛大洋。」

  「拿來看看,——那要這樣多錢,小孩子的玩意?」

  假手槍由店夥手裡懶洋洋的遞到達明的手裡,他簡直沒有半隻眼睛來酬應達明,達明就泰然的玩了一回,還大大方方笑著,將那傢伙向店夥的側影瞄了一下准。

  「八毛大洋,生了鏽的東西!六角小洋怎樣,喂,喂,喂,」達明簡直叫了好幾聲,才把店夥的臉叫轉來,可是他的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買毛線襪的標緻丫頭。

  「是你買,唔,六角就六角吧,便宜點。」店夥睜了一下眼,皺了一下眉,仍然將眼光看著那丫頭。

  交易成功以後,達明將那用紙包好的手槍揣在衣袋裡,走出來,一壁計劃怎樣使用這傢伙,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用,同時又覺著那傢伙太好玩,頗想把這寶物做送給大狗的孩子的禮物,或者這孩子就會病好起來的。又想把心中的計劃跟大狗商量商量,但又怕大狗會堅決的反對他,嚴厲的責駡他,甚至又把他像從前一樣的關著,直到他有了正當職業以後。於是他決計不從那方面去想,什麼都不想,免得原先那妙計被推翻,低著頭仍然往熱鬧地方走,簡直連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使用那傢伙也統統丟在腦後啦。

  前面,遠遠的站著一個警察,使達明忽然驚跳了一下,他想還沒有動作之前倘使給警察發覺了,把槍奪了去,打了他一頓,又把他放了,這就心思和資本都白費!再沒有第二件棉袍可當來購置這個的,也沒有別的方法籌出第二副本錢來購置這個的,那就生路斷絕了。既經從大狗家沖出,當然無顏這樣再見大狗的面,家鄉是回不去,往何處去呢,所以他不能不小心翼翼的避開警察的注意。這樣提防著的時候,眼睛又不斷的去注意街上那些穿著和自己一樣的衣服的工人,口袋裡也有放著鐵器的,這鐵器不一樣也能傷人嗎?但是警察並不去注意他,檢查他,於是他膽大了,照舊的前進,不過背上總像釘著一顆大臭蟲似的。

  走到華租交界處,他又站住了,在那兒他記起了一件事:那是好幾個月以前,一群流氓在那兒向華界的警察投石子,大概也是為著檢查違禁品吧,他們反抗著,打破了一個警察的臉,傷了一個行人的頭,警察吹著哨子追,追到水門汀的界線上卻沒有沖過去,流氓們在租界的巡捕的槍底下竟安然的得意的通過了。

  達明體驗著華租交界處的神秘,羡慕著流氓們那英雄氣概,在那裡留連了一下,就打算進租界溜一溜再說。總之,他的方針是早已決定了,幸福就在眼前,人也就不像先前那樣焦憂的。

  夕陽軟弱的攤在店家屋簷邊,快要和夜神辦交代了。達明在馬路邊信步的踱著,身上雖是冷,肚子雖是餓,然而這已經習慣了,無窮的希望充滿在心靈的深處,包裹著他的全身,這冷與餓不過是留作飽暖之後的極堪回味的事,他是窮苦透了的人,在飽暖之前是很歡喜有那種回味的。

  沿著電車路一直走,達明大概是想到先施永安去逛逛,借此度過殘的白日,然後趁著黑夜去實行他的計劃吧,然而前面的弄堂口驀然奔出一群巡捕來,手槍高高的擎在手裡向兩旁搖擺,電車停了,行人止了步,一個一個的在他們的槍底下受著嚴密的檢查,於是一種濃霧在達明的眼前迷濛著,一個一個的兇惡的雷神都從雲端跳出來,監視在他的天靈蓋上,於是他的身上即刻浮出一種虛熱,這種熱在每個寒毛孔裡攢擠著。起首他驚呆了,但即刻記起自己是攜帶武器的人,而且絕對不肯讓他的東西白白的送掉,於是他慌亂的轉過背,踉蹌的逃,但是在萬般恐懼中,卻不曾忘記一件事:就是即令逃不脫,他們頂多把他的那假傢伙奪去,但是也總能換到手一個「關著」的。

  忽然「破」的一聲,從他的後面發出,他簡直來不及思考那霹靂是不是那雷神幹的,就覺得背上受了一拍,眼花爆炸了一下,即刻疲乏了,癱軟了,兩條腿無論如何也不能勝任,他幾幾乎要跌倒,兩個巡捕即刻開足馬力奔上前,把他捉住,粗魯的在他的口袋裡把那傢伙奪了去,並且威武的嚷著:

  「帶走——把他關起來。」

  這聲音達明是清楚的聽見的,他覺著自己是在慈母的擁抱中,摩撫中,有說不出的快慰,這快慰把他麻醉著,雖則巡捕又臨時變了計把他放倒在地上。赤黑的水從他破的夾襖上潮湧出來,他的愁而黝黑的臉變成慈祥的美麗的灰白色,頭正正經經挺在水門汀上,眼睛半開著,癡癡的瞧著蒼天,折皺的面頰上嵌著最後的微笑。一切安靜了,僅僅那赤黑的嘴唇略略抽扯兩下,仿佛是呶呶的對他的好友說:

  「大狗,這一來,我可生活了。」

  四月二十二日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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