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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1)


  達明堅決的從老鄉大狗家裡悄悄的出走,不去關照任何人一聲。他的意思是想乘大狗夫婦不備,就獨立生活起來,掙了錢之後,再上他們的門,好使他們瞧得起,否則一去渺然,永留個失蹤後的悲慘印象讓他們在安靜中去欷歔的揣臆。

  其實大狗夫婦絕沒有薄待他:從他失業以後,看見他東一餐西一宿的惹人厭,索興把他安插在自己的茅篷裡,弄兩塊板和一捆草在泥壚邊搭個臨時床,好使他過夜;每頓飯除豆芽白菜外,又特為添一水豆腐;為了開銷大,連病倒在床上的孩子的藥資都挪用了作柴米錢;他們只當做放出了一筆債,達明一有了職業,這筆債總可收回的。實際上,在這情形下,達明盡可一壁等機會的到來,一壁安然的住下去;然而不,他的內心不知忽然發了什麼癡,硬要悄悄的出走。

  他逃犯似的急急忙忙從一幢一幢的茅篷中溜走,生怕大狗夫婦見了,會這樣假意的喊道:「這個時候還到什麼地方去,達明,午飯快好了呢?」他是素來拙於言談的,這一來,他就會回答不出一句話,而且也沒有一定的計劃可以回答的。他會露出忸怩狼狽的醜態,致令他們罵他是發瘋,甚至用惡狠狠的慈悲神氣把他拖回來,仍舊沒骨頭似的住下去。所以,他不能不那末慌忙的溜走,一直沖到臭水河邊才站住。

  河中的糞船正嫋嫋的冒著炊煙,霜風夾著兩岸的塵沙草屑紛亂的飛撲,木桶邊的垃圾堆趁著太陽垂注的機會,悠悠的傾吐著積臭。本來這裡的空氣還較勝於大狗的茅篷裡的,這裡的景色也比茅篷內外還絢縵的,然而達明卻不去欣賞,去玩味,只將焦躁而愁煩的心縈系在切身的種種問題上。實在他這人也太易於傷感了,連那點點炊煙也使他感到饑餓,連那幾陣霜風也使他感到寒冷,尤其那可笑的垃圾堆,也會使他回憶起在紗廠作「下手」工的隆盛時代來的:那時節,每天早上一到了六點鐘就用不著憂慮彷徨,按著老套頭去工作,和不停輪的機器去比賽,一天不知是怎麼過完的;每日只須幹完十二個鐘頭就能到手四角半,運氣好,還可以替幾晚夜工撈一點外快;上工之後,一樣的和夥友們有笑有說,下工之後,一樣的和同伴諸公饕餮著八人一桌的一葷三素的包飯;夜晚也有資格在十幾個人住的小房裡據著兩塊硬板床,高談著某女工標緻,某堂客搭上了誰的事;除食宿外,每月也能剩個三五元寄給鄉下的老娘,還劃出兩角的零頭在香煙自來火上去奢侈;感覺十分疲乏了,還用燒酒去享樂,連沉醉如泥的時候也有過的。自由自在的,這日子多好過啊!真是鬼蒙了頭啦,為什麼那天只因搖紗間來不及打掃就忍不住工頭幾陣惡罵,竟然回起嘴來的呢?好,於今被開除了,東漂西蕩,待在大狗家裡個多月也找不到翻身的機會,真同被棄的垃圾,只有堆在糞河邊腐臭的分兒,這才是自作自受啊!……

  由隆盛的回憶到衰頹的現實,這現實又不知幾時才能成過去,心中惴惴的憂慮著,他不覺就把其所以衰頹的罪過全堆在自己身上,幾乎握著拳要在枯瘦黝黑的臉上重重的連披幾下,替這一個多月以來所吃的苦頭泄洩憤,但一轉念人是孤單的在臭水河邊的風沙飛撲中彷徨,歸路全無,前途渺渺,不禁又哀憐自己起來,鼓勵自己起來,他把一切情形反復了一下,覺得同是一個人,怎會有被棄開除的事情的呢?而且自己全沒有白吃人家的,白用人家的啊!而且世間既然可以這樣殘暴的對待著同類,自己就不會獨立經營,發財稱霸,也把棄掉人家的人棄掉,把開除人家的人開除嗎?自己難道就只配吃那碗嘔氣飯,絕不能放英雄點,憑自己的力量去打開自己的江山嗎?想念到這裡,他就認定人要獨立生活是對的,從大狗家出走,也絕對沒有錯。不過凡百事業總得有資本才行啊,一念及資本,他那開放的心花忽然又收縮了,眼前漆黑了,頭低垂著,只將軟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青布棉袍上,癡呆了好久,最後就點一點頭,慢慢的踱過木橋,走過幾條街道,在街旁又蹀躞了一會,昏昏沉沉的將自己搬進一家小押店,狠狠的把身上那棉袍剝下來,往櫃檯上一拋,公然使出了革命的外交,押了六角錢。這棉袍原賭咒不押的,身上只剩了兩件破舊的襯衫和夾襖啦!

  資本是有了,可是一切的打算卻只能嚴守在六角的範圍之內,絕不能讓越雷池一步的,所以他又在押店門口留連著。

  「大狗家裡死人也不再去的,除非……男的固然一聲不響,照舊拉他的大車,女的可常常撅著嘴,無緣無故把東西打得很響,而且他們的孩子病倒在床上,連藥錢都沒有……上小館子把肚皮裝飽再說?!可是人窮肚皮大,這點錢夠幾回飽啊!剛剛有了錢就老早享福起來,豈不馬上又是個光蛋?……租一輛黃包車去試試?!呃,街道不熟,怕還要找人保才行吧?……販糖果如何!?不對,制一個木盤先就不止花六角的!……幹著路邊那個人的玩意,把畫著瘡疤的屁股露出,伸著手向行人幹喊?!這買賣又好像太寒傖一點,而且你數數他那個盤裡的銅子看……還有什麼好幹呢?想想看……

  盡是徘徊,想,達明知道也無濟於事,就離開押店門口向前走,可是走了幾步又站住,走了幾步又站住,換了方向再走,不到幾步又還是站住。「究竟是走那一條路呢?往右?往左?」他這樣死勁的推敲,只想用畢生的才智把主意決定,但是,那等於海底撈月,摸不著邊際。他簡直像失了指針的船,在茫茫的大洋中不知何處是岸。汽車卷著掀天的塵灰,在他的身邊猛衝,正同兵艦似的在推波助瀾,絕不在意他這顛顛簸簸的危船,即刻就會沉溺;北風也全不想念他是剛剛當了棉袍的人,偏要在他的破夾襖上威武的侵襲,他只得乞憐於自己的兩手,將身體緊緊抱住來溫暖自己,眼睛半開著,口鼻暫時封鎖著,讓那些灰塵含羞而退。可是支持了不久,終於眼淚在眼眶裡膨脹起來了,鼻涕也浙瀝起來了,牙齒抖顫著,虛空的肚皮叫喊著,他的心中焦急而苦悶的幾乎要悲哀,幸而一手觸著口袋裡的六角錢,這才安慰了。

  轉了一個彎,人已經到了比較鬧熱的街上。街旁的寬處是個避風的所在,那裡不礙巡官老爺的眼,也不防老虎車的奔馳,而且陽光曬得暖和,各種人蝟集在那組成功個特別市:那個囚首垢面的中年鬍子蹲在木頭上解開衣袴在捉蝨子;兩個坐在矮凳上刮臉的俄國人被三個拾破布的孩子逗著取樂;老頭兒把爛橘子擺在青布上冷冷靜靜地營著業;那著破外套的胖子卻將手裡的小鉛桶和竹棒扔在一邊,在亂毛狗旁邊睡著了。只牆角上那堆人很擁擠的很起勁的在競爭什麼。那裡有數銅子的聲音,有碎石敲碗般的聲音,沙沙的,釘當的,極清脆可聽。這聲音達明理會得,那如禮拜堂的福音,那如天主的呼喚,那是致富的天堂,是命運的裁判所。達明想:假使自己從那裡軒昂的走出來之後,他自信可以有一塊錢慷慨的把大狗的孩子從沉屙中救出來;他可以有三兩塊錢還大狗的食宿費;他用不著告訴人家是怎樣發了財的,只需用冷峻而嚴肅的表情,就夠把那撅嘴婆收服而且使她崇拜自己的。也可以有一元八角去做點小生意,或賃一輛好的黃包車去試試,將那車拖著能夠四五角一給的闊人,每天只須拖上十來趟這樣的人物,那一切就好辦了……

  這幻想使癡呆的達明驟然覺醒了,敏活了,軟弱而憔悴的骷髏裡竟到處生出堅強的力,血流奔放著,好似狂熱的群眾雀躍的在赴慶祝會,慶祝他們的偉人革命成了功,一舉手就將六角錢革成了六百個,一千二,二千四,以至於無窮大。

  走近人堆,達明歡躍的笑,手插入口袋緊緊的握著那六角錢,彎著腰,從一個高漢的腋下偷望著,他很想擠一擠,但抬頭望了一下之後,他不敢那樣辦,一忽兒,「好哇——十六點,賠!」一忽兒,「四喜——好傢伙,我算定了這一手的。」這歡呼,這高叫,把達明抬舉起來了,簇擁起來了。達明做了皇帝啦。他不由得左顧右盼的又笑了一笑,即刻離開那高漢,在人堆外探望著,逡巡著,整整兜了三個半圈子,最後釘了一個矮子一眼,將右肘當先鋒,擠進去,不去理會腰上所受的那一拳,也不瞟旁邊睜著眼向他的兩幅凶臉,只凝神靜氣的站在木攤邊。眼珠兒跟著六顆在瓷碗中奔跳的骰子旋轉著。隨著銅子的來去,各人的臉上呈現出歡欣愁慘灰白與紅潤的種種顏色來。達明看得很真切,然而很久之後,他還是不動手。

  這是該莊家倒黴的時代了,莊家連賠了兩次「通」,達明認定那是個好機會。自然,光是銅子滾去是發不了大財的,他瞧不起那些人,就捏著一隻雙角子想大大方方丟在木攤上,「但是,再看看風勢吧!」這樣一想,就不曾下注了,他要再慎重的將自己的手氣測驗一下才行的,他這樣想:「譬如我已經下了兩角的注子啦。我就算是鄰近的癩子吧,他只下了二百錢……」這時莊家擲了個十一點,「大狗說賭棍沒有一個發跡了的,然而他拉了一輩子大車,於今他又發下怎樣的跡?我不信莊家的十一點也趕不上的,癩子……」他看見癩子勒著袖,一手搜著六顆骰子,咬緊牙齒在空中旋了一個圈,慎重的,慢慢的往碗裡一丟,這不消說,達明是將整個的靈魂依附在癩子身上的,他在冥冥中著實替癩子出了一把勁,因為二十個銅子的消長就如他在幻想中丟下的兩角的消長,「來個十二點,急急如令勅,只要來個十二點啊!」他這樣默禱著,看定癩子所擲的骰子,然而骰子不聽令,偏偏滾了個九,這一來,他那赤熱的心又冷下去了,真像傾蕩了一份財產一般的。

  他開始在心裡怨懟這不好命運的預兆,咒駡在幻想裡也得不到一絲滿足的這倒黴事體。他憤怒了,簡直想孤注的丟四角在攤上圖報復,這是說還有兩個是剛才在幻想裡輸掉的,於今只剩下了四角啦。「我跟你賭賭看,媽媽的!」他將這沒有聲息的惡罵向莊家噴,同時把凶眼向莊家瞟了一下,真正威武的瞟了一下,莊家並沒理會他。

  這時,癩子已經搜遍幾個口袋湊了二百七,重重的打在木攤上,「三百!」他威武的嚷,排了一個陣式,好像這一下子非把那骰子擲成個「全家福」不成。

  「癩子,你頂刮刮啦,是啊,要賭就賭一下,三百算什麼,還有四角的呢!骰子歸你擲就是,我祝賀你,莊家的十二點小得很。」達明果真又在心裡擲了四角在攤上,所以他這樣誠摯的祝福癩子,藉以判決自己的命運,究竟這職業可幹不可幹,然而癩子擲了骰子之後,隨便瞧了瞧就擠出人堆了,他全不去注意那錢莊家是用那只手拿了去,怎樣數法,擱在什麼地方,更不去注意旁邊還有在幻想裡跟著他賠本的,只一走就完事。達明看著他,呆呆的,「還有什麼幹頭!」不久,他就自怨自艾起來也擠出人堆,著實很淒然。

  但在馬路邊頹喪的彳亍著的時候,偶然想及那六角錢,他覺得自己的命運並不壞,角子不曾輸去一枚啊!然而人又在北風裡移動,肚皮又在嘰咕著,他的身體便湧出一種虛熱來,頭腦昏昏沉沉,只想在什麼地方休息一會,但還是往前走,究竟走到那兒去呢?連他自己也莫明其妙了。

  越走越熱鬧,在熙攘中被車馬一擠,達明的臉便貼著一家洋貨店的玻璃了。「也好、就讓我來看看這裡面的貨色看。」他想玻璃裡陳設著許多東西:軍官用的皮帶嘍,熱水壺嘍,衛生衫褲嘍,數不清,角落裡還有幾個洋囝囝,靠左邊的木架上還懸著一支假手槍,上了鏽。達明仔細的瞧著,瞧著,這假手槍把他的心吸去了,把他的靈魂帶走了,帶到一個非常玄遠而奇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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