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彭家煌 > 活鬼 | 上頁 下頁
平淡的事(2)


  「是呀,你看姚佐頓花柳病醫生,從前是甚麼樣子。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哼,現在,愛多亞路口上半天雲裡掛著他的招牌,到處張貼了他的廣告,隨便什麼人,只要見了這廣告,他不要知道底細就會『啊,這是個著名的醫生!』如是,個個上他那裡去,三百五百送給他,花了錢診不好病,也還是去找他。為的是他的聲名大。於今他發財了。曾先生,像你,據前樓的人說,你的手術很不壞,你只要好好的把診所佈置得像個樣,把身上弄整齊點,在門口掛個招牌,在弄堂口還掛個更大的,也定一個章程,門診幾何,出診幾何,架子一挺,人家自然不會小看你,像你這樣兩毛四毛,有時還送診,有時還……那是……」老夏也說了一大篇。

  他只顧喝酒,起首連忙替我們篩,後來就只篩自己的,一定要等幹了杯才說話。

  「這是沒有辦法的!」他搖頭堅決的說:「他們都是窮人末!頂多只能收點藥錢,總而言之,是闊人就沒一個肯上我的門的。我會看像,我會外科,有些人我知道是流氓,綁票匪,我常常白給他們治傷。他們呢,診好了,去啦,還用片子介紹別人來,也是不給錢的。我有什麼辦法呢?——你們以為我是好人嗎?其實我也很壞的,是窮人,到我這裡來,他們都是別處診不好的,他們沒有錢誰給他診,是這種人,我是歡喜給好藥,一次二次就好了,闊人就不同了,一次診得好的,我給他分做幾次診,多弄他幾個錢,其實我是很壞的。」

  「你這樣待人家,人家把你當呆子,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能存在的。我勸你以後還是把牌子掛出來,好好的幹一下,免得受苦!」我說。

  他還是溫和的笑,連連把酒往口裡送,酒完了,又再叫兩斤。

  「是的,牌子原先掛的,在弄堂外頭,因為警察要捐錢,才取下來的。」

  「哈哈,假使人家說你不該吃飯,你就把自己的頸子割了嗎?這是太笑話了!」我說。

  他也笑,已經很醉了,話便滔滔不絕。

  「原先我生意很好,每月賺二百多塊,那不是現在這個地方,這是去年搬來的。我賺了錢就把門面擴充起來,我沒有老婆,訂是訂的,因為她要八百塊錢辦嫁妝,我沒有,她就另外嫁人了。我把老娘由鄉下接來住,請了兩個聽差,有一個不能做事。這聽差原先有田在鄉下,給人家騙了,很可憐,我就把他帶到這裡來,他是個呆子——那時候,我的日子很好過,門診是一塊二,沒有錢的就減半,看人說話。不料去年革命,我的診所燒得乾乾淨淨,好,沒有想到這個革命把我打倒了。搬到這裡之後,起首還敷衍得過去,湊巧,閘北辦市政,一條馬路修上大半年,交通斷絕了,簡直沒有人上門。好,這個市政又把我打倒了。光修馬路還不打緊,三四月間落起黃黴雨來,你想誰肯爬過爛泥堆裡走過丈多深的水溝到我這裡來呢?這裡又這樣偏僻!好,這個黃黴雨又把我打倒了。房錢欠七個月,生意沒有,我吃的是身上的衣服,是老娘的皮袍子,是木器。有一次聽差的走了,後門口扒手進來把老娘的棉衣也偷了!——是的,我牌子是有的,弄堂外有塊大的,前門的壁上寫著『照原眼科』四個大字,但是我給不起捐錢,警察天天來要,起首我就把外面的牌子取下了。昨天他又來了。我就把牆上的字也粉了,省得他來麻煩。可是牌子一取消,就簡直更沒有瞎子能找得著我了。好,這個警察捐又把我打倒了。這就可以太平了吧,但是那個印子錢逼得很緊,所以——我近來不快樂,睡不了覺,頭痛,有了錢就喝酒。我想把牌子掛在這酒店的樓上,夏先生噢,我們兩個無論如何在一起。這地方真好,慢慢的我們會發達起來的!——不過,現在,唉!——我還有兩個好朋友,都死了。我晚上眼睛一閉,就看見他們兩個。唉,好人。——闊朋友我也有的,那是姓何的,從前和我很好。如今有幾十萬,白克路有洋房。上次我買點東西去送他,他不見,他怕是綁票的。——是的,我是要飯的,你們看這幅樣子,——我常常半夜裡……」他說到此地,眼睛朝天,兩手合拱著:「爬起來,打開眼睛,是的,我是晚上才喜歡打開眼睛。因為我不願看不見什麼,我對天說:天啦,你把我的壽命減少二十年吧,切莫再使我是這樣子啊。」

  他不再笑了,兩手撐著頭,慢慢的伏在桌子上。我們全都沉默著,忽然他又抬起頭來說:

  「這地方真好,我們每晚都要來的噢,夏先生!」

  「不來了,明晚我請你到鴻運樓吧!」我說。

  很晚了,曾先生還要酒,我們不承認,我叫孩子來算賬,曾先生就立起來用手一揮,好象這應該歸他出,我也就不客氣,給了二百四小帳就往外走。我回頭向櫃檯一看,看見那孩子仿佛用蝌蚪文在簿子上寫著:

  「曾先生欠……」

  走到街上,我拒絕他送我,他說:「不要緊的,我們通晚不睡覺不要緊的,睡覺是受罪,在外面走走很快樂啊!」到了我自己的弄堂口,我和他告別。我在十二步之外還聽見他的聲音:「夏先生,我們再到那酒館裡去坐坐吧!」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曾醫生了。

  第二晚,我原打算請他到鴻運樓去的,不知怎樣我忽然變了計,只隨便買點幹牛肉之類的下酒菜請他到家裡喝。他起首不肯去,後來雖是去了,但是不再多說話,只低著頭在房裡徘徊。我問他:

  「股票押了嗎?」

  「沒有,要明天聽回信。」

  「今天有生意嗎?」

  「有的,一塊假洋錢。」他掏出那洋錢來後,笑著說:「鉛的,分量輕,放在手裡就知道。」

  「上海人真壞,看病的錢也給假的!——那末,你不能叫他換嗎?」我老婆不平的說。

  「馬馬虎虎,那個人送我假洋錢當然也是沒有錢嘍!」

  「是沒有錢就送診也可以的,給假洋錢你不妨責備他的!」老夏很反對他的態度。在我家裡,酒也喝得不少,但他不多說話,話裡也沒有驚人的句子。不過我們都覺著他的神經的確紛亂了,每句話是牛頭對馬嘴的,因為我知道他昨晚送我回家後又在酒館裡去喝了一頓,又因為被窩放在別處去了,只伏在椅子上看書,度過這寒宵。他呢,也知道自己這次是一個不小的失敗,所以不高興多說話。不過,他也不十分沮喪,他還有無窮的希望呢,他有一張五十塊錢的股票,明天那張股票總會押了的!

  第二天晚上,天下著毛毛雨,我走到他那裡,我看見那替他押股票的人說,事情又變了卦,要過一個禮拜聽回信。總之,這是推脫的話,這股票肯有人要,五十元只押三十元,六分息也沒有人要,而且那印子錢別人不肯再放了,非馬上收回不可的。我很替這醫生不平:

  「二三十塊錢的事有這樣難嗎?又不是憑空討人家的,曾先生,你給股票我,我明天去試試。」

  「好,謝謝!」他將股票給我,深深的一揖。

  天還是下著毛毛雨,很冷,我一早搭車到江灣,想找幾個朋友,因為那些朋友起碼賺二三百元一月,又沒家眷,就是一人力量不夠,幾個人總可以湊足的,如果不放心,就由我負責,然而結果是:

  「我也只能勉強維持生活,如果□□(原文此處為「□」)在這裡,那就沒有問題啦!」

  我回到曾醫生家,走進他的寢室,把這消息告訴他,把股票退給他,答應再想法,可是他睡在床上起不來,因為房裡有個姑娘,我聽他說過有個朋友介紹一個女人給他,他曾因為自己沒有錢,關照那姑娘別再上他那兒去的,現在她又來了。

  「姑娘,請你出去一下。」他說著,那姑娘就走了。

  於是他抬起身來,掀開蓋在身上的唯一的外套,把那件窟窿累累的絨繩褂扯得很周正。披上外套,伸出穿著無底襪的腳來,費了許多工夫,才穿好靴,因為不如是,那襪是不容易就範的,此外我還發現他腿上失去了那條西裝褲。

  我們同在客堂裡坐,他還是笑,鞠著躬說:「對不起你,這樣的雨天,害得你跑江灣!」我和他談了很久,我沒有坐,因為他的籐椅也不見了,圓臺邊只剩了那原先擺在後房的三腳椅。

  我回家了,下午又向另一個有錢的朋友打主意,更不成,他說他並不幹這樣的生意。我只好回曾醫生一個信,就再沒有到他那兒去了,老實話,我不敢再見他。

  過幾天,老夏又來了,我問及這醫生,他說:

  「近來他再不喝酒了,臉也腫了。山東人天天來吵,要那筆錢,很凶的。這兩天他沒有在家,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大概是害怕這山東人吧。」

  我不敢再問了,我只儘量的沉思:為什麼不藏在黑暗的破屋裡,卻走到外面去呢?懷著憂傷,到荒野徘徊去了嗎?到山頂愴地呼天,向北風求助去了嗎?到黃浦江邊痛飲去了嗎?他歡喜孤獨,連好友老夏也不要了嗎?連……

  「這個人很可憐。老黃,你是歡喜把自己妻子兒子都上小說的,也把他上一上小說吧。哈哈!」

  「但是——唉,在這年頭,這玩意早已不時髦了,這事情,太平淡了,上了小說不會有人看的。」

  我禁抑著奔放的熱情堅決的這樣回答。

  一九二八,一二,二五,於上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