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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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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近我認識了曾醫生,雖然還不曾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因為幾天前由北平來了個窮友,一個危險人物,危險到什麼人都不敢惹,沒飯吃沒衣穿,也沒屋子住。 在革命成功以後,忽然發現這位十年不見的老友,竟還活著,我是多麼高興啊!我想在僻處賃間小房好使他安身,也想以九牛二虎之力隨時接濟他一點生活費。我替他找了兩天的房子,在一天傍晚,找著了一個掛眼科牌子的醫生家的一間後樓,即刻就叫我那朋友搬進去。當時,我雖然是和那醫生講的房價,又交給他房錢,又向他擔保我那朋友是十分靠得住的,但在暮色中,匆忙的我實在沒有暇豫的心情去注意他,我不過記住了他的前門兩邊的白牆上寫著,「照原眼科」,也仿佛記著這醫生是姓曾而已。 翌日,我那朋友走來和我談天。 「昨晚那個房東走到我房裡向我借一塊錢買米,嚇嚇嚇!我說:『我也是靠朋友維持,實在窮得很,如果有,塊把錢是不算一回事的。』他不知道要怎樣才好,空了好久,他說:『你那個朋友倒是個好人噢!』末後,他又說:『今晚我難過得很,夏先生,我們到小酒館子裡去喝兩杯酒吧!』我說:『不必吧,我不會喝酒。』他說:『我們喝米酒,不傷人的,十四個銅子一斤。』我一個人也很無聊,好,我就同他去了,在街尾上一個小酒館裡,他要了兩斤酒,又買了三個子一包的黃豆,於是兩個人喝起來。他講他的近況,講他的歷史,他說他是瑞征的學生,瑞征是前清兩湖總督,嚇嚇嚇!這個人談起話來很有味。」 「噢,剛認識就向你借錢,這樣的冒昧——哼,總是窮得沒有辦法喏:——借不著錢倒還請你喝酒,在這一點上我覺著這個人倒是真有點味——現在這塊錢不知道有了沒。如果我有一塊錢,我可以送給他的——明天晚上我們請他喝兩杯酒好嗎?仍然在那個酒館裡。」 「好,好,明晚我在家等你就是。」 第二天,我到曾醫生家裡去,我在微光中找來找去,不知如何始終找不著「照原眼科」幾個字,我很駭異,但是看見前門的牆壁兩邊有白粉的一幢房,「大概這就是的吧!」我想不管一切,我就走進去。不消說,我是懷著「連一塊錢都得向生朋友告貸,貧窮到這樣子!」的心情去的,但進門一觀察,也不怎樣使我失望。那客堂間也點著洋燈,燈下也有兩個老媽子似的顧客請他看眼睛,靠窗也陳設一張只開了兩道裂縫的桌,東邊牆下也擺著小圓臺,臺上也擱著好幾瓶藥水,台邊還有兩個一隻腳都不短的籐椅,點綴在壁上的暗黃的字畫雖然都往下卷起來,也還勉強粘得住。至於他本人,也戴著遮陽帽,頸上雖沒有領帶之類的東西,身上卻穿著呢大衣,舊靴子上也蓋著呢布,一見還知道他是穿穿西裝褲的,他手中拿著揩眼睛的棉花,一見有人推門,就臉色蒼白起來,知道是我,才浮出微笑,輕著腳步走近我,低聲的溫和的說: 「夏先生在家。」 我微笑著顛顛頭。便往前面走,眼睛從板壁縫裡看進那後房,看得出那裡面有木板搭成的床,床上坐著一個老太婆,也還有一座舊藤床,床邊有個三腳椅,除此以外還有許多數不清的家具,總之,決計沒有一件是應該丟到垃圾桶去的。上樓時,我循環的默誦著:「難道真一塊錢沒有嗎?——這江湖醫生——這騙子。」 在後樓,我不耐久坐,我們就下樓,走過客堂間時,老夏指著我對那醫生說: 「曾先生。我們又到那個老館子裡去喝酒吧!這位黃先生他請你喝酒。」 「不敢當,不敢當!」他像沒骨頭似的連忙鞠著躬,還不停的歡笑:「好的,好的,我馬上就來,請先走一步。」他送我們到門口,口裡嘰咕著「好的,好的!」 我們走到街的盡頭,那裡不大有人走,老夏站住一望,退回好幾十步,才發現那酒館。不過他雖指示給我了,我還是不能一目就了然,因為那酒館不僅小,而且很模糊,裡面兩個桌,全用灰塵裝飾著。鋪臺上是兩盆不大令人垂涎的發芽豆,和一隻不知那天殺的乾癟了的雞,還是整個的,櫃檯裡豎著四個大酒罈,不,其中有一個是不大看得見人的老太婆就是掌櫃的,旁邊還有一個鼻眼不分明的半大孩子。她們沒有招呼我們,我們也就不客氣,從外面桌旁的車夫身邊擠進去,占了裡面正中的優座。 那孩子終於走攏來問我們要什麼,我就要了兩斤酒。一面計算著:「十四個子一斤,二四如八,一二如二,來八個子的花生米。身上的四毫錢夠開消的。再來點……」再來點什麼呢?我的眼光到處一尋找。那真不能使我一下就決定。老夏說:「等曾先生來了再說吧。」好,我們就坐著等。我聽見那孩子湊近老太婆嘰咕著:「他們是曾先生的朋友。」於是,我向老夏:「他們怎麼知道曾先生的;」老夏說:「曾先生是股東,這個店他有五塊錢的股。」 不久,曾先生笑嘻嘻的擦著手走進來了。三人就了座,我叫孩子拿酒來,又叫他買了八個子花生米。又叫他設計來了一盆白菜炒肉絲。曾先生又擅自在櫃檯上弄了一碟發芽豆,又弄了一碟海蜇皮。於是我們交談著痛飲起來。 「在夏先生那裡聽說先生差了一塊米錢,心裡很過意不去,現在可有了?」 「不要緊,已經賒了一塊錢的米,那米店還放心我,我答應明天還他。」曾先生自得的說:「那晚不是有五塊房錢嗎?因為欠了人家的,人家知道,馬上就要去了,唉,沒有飯吃,肚子裡很難過——我們喝酒吧!」他篩了酒,舉起杯來喝。 「哈哈,你說話真有趣!沒有飯吃不僅是肚子難過,那簡直是要命的事啊!」我說。 「喝酒吧,喝酒吧!」曾先生又舉起杯來:「不要緊的我有鴻運酒樓的一張五十塊錢的股票,這酒店生意很好。我托朋友押三十塊錢;明天晚上可以成功。我還了二十,加了五塊利錢,還有五塊好多,這是借的印子錢,每月六分的利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揀了一顆發芽豆。 我們沒有說什麼,我只全神傾注他的舉動。他篩了酒,搔了兩下頭,把肩聳起來,搓著手低聲的苦笑著說: 「沒有辦法。我們喝酒吧!——喝酒真是好事情,夏先生沒有錢,我也沒有錢,我們是好朋友——這地方真好,我們要常常來的!」他說著,回頭望望後面的老太婆:「這老闆是好人,很可憐的!——她常常到我那裡看眼睛,我不要她的錢。她錢不夠,我就入了五塊錢的股。所以,我在這裡很隨便的,常常來!」 「酒倒是少喝的好,曾先生,我看你的神經刺激得太厲害了,說話也沒有條理。——你何不好好生生把你的行業振興一下,把生活維持下去?」我說。 「不行!」他搖著頭說:「我倒黴,連這個都沒有!」他用手摸著披散的領子兩端的窟窿,「不知那一天掉了,我上了一個螺絲,梗在頸子上把肉都刺破了。現在螺絲又俏皮,逃了!」他笑了又喝了幾口酒,忽然把腳舉起來:「你看,我這個皮鞋,底穿了,前面開了口,走起來,他冒煙。」 我們不禁笑起來。 「你每天也有多少收入嘍?」我問。 「沒有一定,兩毛,四毛,有時還倒貼。窮人多啊!一塊錢看一回的。一個月難得有幾次。」 「像你這樣是不行的。你越是那幅倒黴的樣子,人家越瞧你不起。上海這鬼世界是全靠外樣子,不怕你本事怎樣好。」我憤憤地說。 他只溫和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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