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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港罷工工人代表第三十六次大會上的報告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八日)

  各位工友:我們已經很明白,現在社會中有兩種人主張革命最徹底的,這兩種人應該互相聯合,互相團結,然後徹底革命才能成功,這兩種人第一是工人,第二是農民,由歷史的事實可以證明,歐洲實行無產階級革命,中國實行國民革命,工人想革命成功,不能忽視農民,農民想革命成功,不能忽視工人,這已成為鐵律。我們工人要革命成功,應該研究這個問題——工農聯合問題,因為農民是工人的好朋友,與工人在一條路去革命的。所以兄弟現在第一報告廣東農民運動詳細狀況;第二,自有農民運動到現在,每次都經過劇烈的階級鬥爭,都是流血的,所以我叫他做血的鬥爭;第三,最近的東江農民運動。

  中國四萬萬人當中有百分之八十是農民,百分之八十的農民當中可以分:自耕農,自己有田耕種,不必向地主租賃的;半自耕農,自己只有少許的田,還要向地主租些來耕種的人;佃農,他們自己沒有一些田地,所有的田地都是向地主批來耕種的;還有一種叫做雇農,自己連耕具都沒有,為大地主雇去作工,每日給他多少工資,或每月給他多少工資。這四種農民當中,佃農最多,約占百分之五十,半自耕農約占百分之三十,余則為自耕農與雇農。因為中國耕具不良,沒有大規模耕種的地主,所以雇農不多。我們再分析各種農民生活狀況。我們今日著眼在佃農,因為自耕農和半自耕農,雇農的數目甚少,所以只講佃農生活,其他便可知道了。我現在講農民生活,分三部來講,一,政治,二,經濟,三,文化。

  在惡劣的政治壓迫之下,農民艱苦萬分,而一般小頭銳面的劣紳,橫行鄉里,是非屈直都由他們判斷,有力的便是,沒錢的農民便非;有錢的便算直,無錢的農民便只好算屈,紳士之所以敢如此亂作亂為,都是為了他們與官場互相勾結,農民面黑身粗,衣服襤褸,很少與聞政治的,紳士便得從中操縱。譬如打架,本是很小的事情,紳士都要三敲四剝,倒屈為直。農民以前沒有團結,便沒有力量抵抗,只好敢怒而不敢言,這是一點。還有所謂什麼民團鄉團,他們是地主與紳士的武裝團體。如果農民不納租,或違抗了紳士的意旨,馬上叫團勇拿獲農民。那些團勇是誰給養的?是地主給養?不是的,他們是剝削農民的汗血來的。他們剝削的方法很多:第一人頭捐,每個人捐多少錢;第二屋捐,每只屋或祠堂要抽多少錢,還有什麼牛捐,耕具捐,火油捐等,真是名目繁多,舉不勝舉。至於槍械的來歷呢,要買槍了,他們就借防禦土匪為名,向各處捐錢。及槍械齊備,民團鄉團成立了,團員由各鄉派來,經費也由各鄉分任。總之,這是地主紳士組織壓迫農民的武裝團體來吸收農民汗血的。

  鄉下的警察與都市的完全兩樣,他們在鄉下作惡違法,無法無天。他們由縣城到鄉下要什麼茶水錢,腳皮錢,苛者至十數元不等。如果說個「不」字,就要拘人。這些都是農民的敵人。還有貪污的縣長,他們到任後便想法子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於是找一般土豪劣紳來擁護自己,作縣長的走狗。土豪劣紳為了要借官威壓迫農民,便也心甘情願。縣長有了這些純良的走狗,便敢作弊,如遇各種捐稅,只有抽剝一般農民,有錢的富翁反不出一文,而貧農加倍負擔。遂有軍閥駐防一地,雞犬不寧,我有一次到東莞,那時是劉震寰[1]桂軍駐紮的防地,抽收苛捐至四十餘種。其中最好笑的,就是山林的林木捐,如果違抗,縱兵放火,把他燒了。(二)肩頭捐,即是擔貨要捐。(三)有所謂水牛捐,每只水牛抽十五元。不久這幫軍隊調防,換來一批軍隊,又抽十五元。有些每月抽剝多至三四次,連牛出賣也不夠償這筆苛捐呵。又有田頭捐,農民的田裡的水溝,水來了便打開來,水退了便關閉,這種啟閉的機關所抽的稅便叫做田頭捐。此外還有拉夫派軍餉,至再至三,於是把安寧的村鄉弄得個精光。其餘各縣受防軍之騷擾,算不勝算。如果一件一件講出來,一個星期也講不完。所以只講一樁,其他便不難明白,在廣東惡政治壓迫之下的農民有百分之八十,只有一二成才有政治自由的。

  現在講到經濟。農民無田可耕,便向田主批耕,批耕一定要納租。一畝田能收十擔穀的,便要五擔以至八擔,至少也要五擔給地主。農民購置耕具,買肥料,收得的穀白白地送一半以至於三分之二與不勞而獲的大地主,自己計算起來年年都是虧本。在廣東九十三縣中,據精確的調查所得,佃農都是蝕本。但有人一定要說:已然要蝕本,盡可不做,何故又要耕他們的田呢?其實,農人比不得商人,這裡的店東不好,可以走到第二間商店。農民在廣漠的田野找生活,煞像塘裡的魚一樣,塘裡沒水魚便要死,農民沒有土地也不能過活。我們不能責備農民:「耕田已要蝕本,為什麼還要耕種呢?」亦猶我們不能責備塘裡的魚:「水乾涸了,為什麼不走過別的塘裡去?」一樣,許多人問我,我就簡單的這樣答覆他。還有些人疑問的說:「農民已然蝕本,但自若祖若父一直到現在,那有這許多錢來償還?」我可以這樣答覆他:農民除了耕種之外,就去作工,如挑貨,抬轎,或在家裡養牲畜,來償他的負債。但這種補救還不夠,只好將房子,屎坑,以至被服都拿去出賣,來償欠債。但仍舊還不夠,不得不出於第三種之方法了。這種方法是很殘忍的,農民壓迫父母妻子,而來償債。我有一次到鄉下,見有父子相罵于其家,我問他什麼緣故?他的父親對我說:我的兒子,把我的被拿去當了,現在天氣這樣寒冷,每晚只蓋乾草,寒得要命,不教他一頓,怎麼了得。這是農民壓迫父母的證據。誰不把妻子裝束的美麗些,但是因為沒錢的緣故,只好給他一副破爛不堪的衣服,弄得他蓬頭垢面,這不是壓迫妻子嗎?誰不想自己的兒子強壯,但因家貧的緣故,每天吃粥吃番薯,因此,小孩子生得黃皮瘦弱,手足瘦得象茶几一樣,而因吃番薯不消化,肚子大得象水桶般大。我有一次到廣寧,見一個小孩子,身上穿了一件破壞的衫,連褲都沒有,而瘦得要命。我問他為什這樣瘦弱?他說:窮家連飯都沒有吃,怎能使他強壯?農民為了窮的緣故,便壓迫父母妻子。但這還不夠,於是鬻妻賣子。我見有一個農民鬻賣妻子完債,田主很客氣的說:「爾這個人真老實,能賣子鬻妻來償債,但爾的妻子賣了,也可減少二個人吃飯。」這是田主答覆農民的話。但這樣還不夠,只有自己賣身,就是賣豬仔。香港工友都知道,香港某某公司,某某商店是收買豬仔的,做豬仔的辛苦想大家都知道,賣過南洋水魚便要死。誰願把妻子送去淘錫米,去種煙,一生都不能回來。還有些強悍的農民,流為土匪,或是當兵。由經濟情形看來,便知道農民的經濟一級一級的降落,這便所謂無產階級化。人生存在世,第一是要食飯,第二是要教育,第三是要婚嫁。男子長大了,便要娶老婆,女子長大了,便要嫁人,這是人生必經的階段。但農民怎樣呢?一百人中亦有五十人結婚的。但我們常見神主牌上多沒有寫著老婆的姓氏,詢之鄉人,才知道多是假寫的。我有一次在農民大會中,詢問農民有無老婆,舉手表示有老婆的只得一半。還有些男子已經十餘歲,而其父母便在鄰村娶了一個初生的女子,以其不要錢的緣故。但到了後來,男子已三四十餘,而女子只十多二十歲。因此,夫婦間發生不知多少糾紛,這是什麼緣故?就是為了經濟的壓迫呵。

  文化上來說:農民只有供給田主的兒子讀書,自己的兒子反沒有讀書。我們去問一問:廣東大學的經費由那裡來的?他的校長一定要說:是由田土保證金來的。田土保證金那裡來的?可說完全抽剝農民的汗血,但農民幾時才能享受這種大學教育,我可說一生都想不到。假使有個農夫走到廣東大學門口,說廣東大學是他們的汗血積起來的,校警一定把他趕走的。反革命的地主、劣紳使農民不能受教育,便容易壓迫了。

  廣東農民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所受的壓迫大略如此。詳細說起來,真要幾個月呢。農民占人口百分之八十,在此層層壓迫之下,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革命的,一條便是死,如果不革命便只有死了。自歐洲戰後,工人已組織起來,農民受此潮流刺激,也組織起來,向田主反抗了。

  第二講到血的鬥爭。我們看見許多文學家,教育家,在報紙上雜誌上說農民不應階級鬥爭,他們是喜歡階級調和。有些人說:「農民不必組織農民自衛軍。」我們聽見這種主張,很容易駁到他。廣東農民運動已經一年,已經成立農民協會的已有三十餘縣了,而各縣的農會都流過了血的。去年正月廣寧組織農會,地主劣紳馬上進攻,把農民槍斃了。及至十月農民要求減租,地主便勾結駐防軍隊,組織地主軍,武裝收租,捕捉農民。當時廣甯農民自衛軍不過十餘人,與之抗爭,打死十餘人。政府得了這種消息,才派鐵甲車隊前去鎮壓,後來才得了事。花縣農民協會被該地土豪打死委員長。番禺縣花地,藍保成為農民利益,被地主打九槍而亡。中山橫檔鄉,當罷工之時,一般奸商地主運貨出口,農民為了愛國出而制止。但當時有一個英國船與地主勾結,開大炮打橫檔鄉,結果死三十餘人。五華農民幫助革命政府,被劉志陸打死數人,把農會解散。其餘各縣都是流過了血,這是名為血的鬥爭。

  陳軍此次受帝國主義的利誘捲土重來,海陸豐防軍次第退守。陳軍入駐海陸豐,說農民是共產黨,將縣執行委員,鄉執行委員,通通拿來打靶,當時李勞工[2]同志率領農民自衛軍,把陳軍打敗了。後來他們帶大隊來,眾寡不敵,結果農民自衛軍打敗了,李勞工同志被捕,不久便槍決了。當李同志被槍決時,曾對人民及兵士演說,聽者為之淚下。陳軍每到一村,閭閻為之一空,而放火燒毀有二三十鄉,打死五六百人,可謂慘極!在香港,陳炯明可以隨意捉人,汕頭來的學生也被捕入獄,現在計算被捕有五六百人。他們也有什麼糾察隊,在街上聽見講海陸豐土話的人,不分皂白,隨便捕捉,被捉之人,只要陳炯明以一封信便可槍決,這是因為香港自罷工後商業凋敝,收入銳減,損失至幾千萬元,於是用這種手段來泄洩氣,可憐我們的同胞做了他的階下囚,槍下鬼。

  海豐農民自衛軍只有三百多人,不能與敵軍相抗,不得已退回省城。及東征軍東征,即隨之出發,後政府叫他們看守兵站,在石龍駐紮。日來天氣驟冷,農軍只有單衣,大家想怎樣過夜?昨有客自石龍回來說,農民自衛軍因天氣太寒,每晚都起來練習拳術,使身體發熱,這樣過夜。並云:現在已死了一人。這是此次農民軍對東征的幫忙,也可知農民對於革命是徹底的。

  農民在國民革命當中的重要,我們已很知道了。我們工人應該和農民一樣武裝起來做國民革命的工作。今天報告太長了,又因為我說話不好,不能使各位工友得到興趣,這是我很抱歉的。

  署名:彭湃

  載《工人之路特號》第117、 118號

  [1]劉震寰,曾任桂軍總司令。 1925年5、 6月間,與滇軍總司令楊希閔,發動了反對廣東革命政府的叛亂,被東征軍回師討平。

  [2]李勞工,廣東海豐人,中共黨員。彭湃的親密戰友,曾任廣東省農會執行委員、農業部負責人。後在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任黃埔軍校駐海陸豐辦事處主任、海豐縣農民自衛軍大隊長。1925年9月24日被反動地主武裝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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