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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所有這些地方,這時候都隱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但是他覺著他自己的確能夠隱隱約約地辨認出來。他快步跑回工事後面,端起槍,警惕地監視著對面山頭上的敵人。他知道他的責任非常重大。剛才他想起的那許多可親的、善良的、無辜的人們如今正處在兇惡的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情況十分危險。正像鬧水災的時候,那氾濫的洪水把一個村子包圍起來一樣。四面雖然有堤圍,但那水位已經漲得比村子裡最高的屋頂還要高。萬一什麼地方發生了一個缺口,全村的人都會性命難保。想到這一層,周炳的雄心突然奮發起來。他咬緊牙關,瞪大眼睛,摸摸槍膛,摸摸刺刀,摸摸駁殼槍,又摸摸手榴彈,覺著有渾身的勁兒要使出來。

  對面山頭上的敵人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他不想離開自己的工事,但是又想把整個廣州城再仔細看上一遍。剛才只不過匆匆忙忙地把那將他養育大了的城池看了那麼一眼,而在這冰涼的、黑沉沉的冬夜裡,從觀音山頂俯瞰自己的可愛的、美麗的家鄉,在他也還只是第一遭。他記不清楚剛才自己是否看見了那從小就非常熟悉的花塔,那磚砌的、上面長著小樹的光塔,那像兩個圓錐似地、一直插上天空的天主教堂「石室」,那巨大的方形建築物大新公司和亞洲酒店,還有那白茫茫、一年四季都閃著銀光的珠江……這一切,如今都想重新仔仔細細地再看上一遍。「不錯,」他又想起來了,「如今珠江裡面有強盜。那些英國、美國、日本、法國和國民黨強盜正在那裡對準廣州的胸膛開炮……就在他的對面,如今也有強盜藏在那些荒塚後面……那些矮小的……灌木叢……

  他的思想逐漸連貫不起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他的眼皮逐漸沉重,他的嘴巴逐漸張開,站著打了一個瞌睡。他過於疲倦了。這時候,敵人像開玩笑似地,從對面山頭上叭、叭、叭打了一陣槍。周炳突然驚醒,冼鑒,馮鬥,譚檳,杜發一齊跳起來,搶到工事後面,端起槍就打。往後,敵人就是這樣搞法:打一陣槍,停下來,到四圍都非常寂靜的時候,又打一陣槍,又停下來,把大家搞得都十分生氣。孟才師傅開完會回來之後,周炳就向他提議道:

  「孟大叔,難道咱們不能沖到對面山頭上去,打他一個痛快淋漓麼?」

  馮鬥、譚檳兩人首先表示贊成。他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同時說:

  「沖進敵人的公安局,咱們也不作難,倒怕他幾個鳥兵油子?」

  孟才輕輕哂笑了一聲,說:「怕倒沒有什麼可怕的,只是不到時候。明天鄉下農民的紅軍一到,咱們就來一個裡外夾攻!你們說怎麼樣?」大家都沒再吭聲。一夜過去,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拂曉。周炳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用又髒又黑的手指搓了搓發紅的眼睛,對大家說:

  「咱們的蘇維埃——咱們的小嬰兒,『三朝』了!唔,要是能夠搞點井水來沖一個涼,該多麼好!」

  天剛麻麻亮,敵人又展開了全面的進攻。這回敵人的打法也很奇怪:這裡打一陣機關槍,幾十個人沖過來,可是沒沖上,一下子就退了。那邊又打一陣機關槍,又有幾十個人沖過去,也沒沖上,又退了。一共有那麼十幾個地方,敵人都只是沖一沖,就退回去,好像小孩子玩耍一般。周炳心裡覺著好笑,可是看見孟才和冼鑒都繃著臉孔,像十分憂慮的樣子,也就沒有做聲。過了一下子,敵人又在東、西兩頭打起來,機關槍聲很密,好像要從兩翼包抄的樣子。

  可是突然之間,情況又起了變化。那敵人的機關槍像冰雹似地向五層樓打過來。整個第一百三十小隊被敵人的優勢火力壓住,不要說抬不起頭來,那沙石火煙,簡直逼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周炳想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莫非敵人的全部火力,都集中到咱們小隊的頭上來了?混賬東西!」他的眼睛也睜不開,他的呼吸也非常困難,喉嚨叫那些硫磺氣味刺激得嗆咳不止。這時候,槍聲突然停止,喊殺的聲音差不多同時爆發出來。孟才命令大家道:

  「上刺刀!拼!」

  周炳使力睜開眼睛,迅速上好刺刀,看見離他們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已經叫敵人衝開一個缺口。那些穿草黃色破軍裝的敵人,約莫有一二百個,正從那缺口像洪水一般流進來。赤衛隊員們正趕緊跑過去堵塞那個缺口,展開一場激烈的肉搏戰。他們這個小隊正準備跳上前去,卻不提防他們的工事前面,也有敵人沖到了。就在孟才師傅和鐵匠杜發的中間,有十幾二十個敵人插了進來,整個小隊立刻和他們展開白刃戰。「繳槍!」「繳槍!」「丟你老母!」「日你媽的!」「含家鏟!」「打死你!」「契弟!」彼此互相罵著,同時互相砍著。金屬的東西和金屬的東西撞碰著。刀鋒劃破棉布和肌肉,發出嗤嗤的聲音。短促的、呼吸突然阻塞的聲音,恐怖的尖叫聲,低沉的咒駡聲,肉體倒地聲,石頭滾動聲,痛楚的呻吟聲,和滿山遍野的槍聲混成一種奇怪的音響。

  周炳還沒有這樣接近過敵人,因此怒火如焚,舉槍就刺。天色還不太亮,敵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甚至衣服的顏色也不好分,但是他憑感覺就能準確地找到刺殺的對象。開頭,他覺著有三個人圍住他,攻擊他,但是他揮動刺刀,左右迎戰,後來經過幾次比較兇猛和沉重的撞擊,那些敵人就倒下去,不見了。他也沒工夫去看敵人倒下以後怎麼樣,就又去攻擊另外的敵人。一邊打,一邊往前走,一直走到離他們小隊二十公尺以外,他自己都還不知道。經過三十分鐘的肉搏,敵人死的死,跑的跑,缺口終於又堵塞起來了。

  敵人退去以後,周炳拖著疲倦的、帶了點輕傷的、渾身肌肉跳動不寧的身軀回到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工事後面。因為剛才用力過猛,兩手都在發抖。但是他忽然發現小隊長孟才和自己的老夥計杜發都躺在地上,身邊流出大攤的鮮血,他整個兒就愣住了。程仁的老婆程嫂子帶了兩副擔架來,把孟才和杜發抬到五層樓下面去。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來宣佈由冼鑒代理第十中隊的中隊長兼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小隊長。

  又過一會兒,程嫂子又走過來,在冼鑒耳朵邊說了幾句話。冼鑒點點頭,直挺挺地站了起來。馮鬥,譚檳,周炳三個人,也跟著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大家都不做聲,可是都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周炳覺著又是興奮、又是疲倦,頭腦非常麻木,那眼淚直往下淌,要不是馮鬥和譚檳一左一右夾住他,他一定已經站立不牢了。冼鑒對周炳說道:

  「剛才我看見了,阿炳,你是很勇敢的。」

  周炳努力點點頭,說:「我現在才又懂得了『視死如歸』

  是什麼意思。我要學他們的榜樣,死得其所。」

  冼鑒說:「鬥爭沒有不流血的。血債總得用血來還。」

  周炳擦了擦眼睛,說:「這兩天,我經歷了多少事情呵,仿佛比二十年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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