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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突然之間,英國、美國、日本、法國的軍艦,加上國民黨的寶璧、江大兩隻軍艦,一齊向長堤赤衛隊的各個陣地開炮。炮轟之後,又用機關槍向岸上掃射。往後,機關槍逐漸集中對著第一百三十小隊的陣地打。同時江心發現有十來隻木船,朝著他們這個方向移動。冼鑒對孟才說:「老孟,恐怕敵人又要登陸了!」孟才說:「對,你趕快去給總指揮部打個電話。」冼鑒打了電話回來之後,敵人的木船在外國軍艦掩護之下,已經接近天字碼頭,其中有兩三隻木船眼看就要靠岸。他們只有七個人,七支步槍,拼命打,也阻擋不了敵人。增援的部隊一時又趕不上來。情況非常危急。小隊長孟才下命令道:

  「準備手榴彈!突擊到天字碼頭去!兩個人一組:炸船!」

  周炳從沙包上跳了起來,右手舉起步槍,高聲喊道:

  「給張太雷報仇!——蘇維埃萬歲!」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照他那樣做,右手舉起步槍,一齊高聲喊道:

  「給張太雷報仇!——蘇維埃萬歲!」

  誓師過後,大家一齊向天字碼頭飛跑過去。子彈在碼頭上密集地飛嘯著。炮彈在碼頭的士敏土地堂上這裡,那裡地爆炸著。何錦成和周炳一組,跑到東南角上。馮鬥和譚檳一組,跑到西南角上。孟才、冼鑒和杜發在當中。大家跑到碼頭邊上,拉著了手榴彈,向正在靠岸的木船打去。一時爆炸聲,木船的破裂聲,敵人叫救命的絕望喊聲,在火光、硝煙和冷雨當中一齊迸發,十分慘厲。當增援部隊趕到,敵人其餘的木船緩緩退去的時候,周炳一扭回頭,忽然看見何錦成的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他急忙問道:「何大叔,幹什麼?」想過去扶他,已經來不及,晃兩晃,就掉到珠江裡面去了……

  【37.觀音山防禦戰】

  那天晚上,赤衛隊第一聯隊整個調到觀音山戰線上去接原來第二聯隊的防線。第一百三十小隊佈防在觀音山頂「五層樓」旁邊。這五層樓本來叫做「鎮海樓」,是五百年前明朝的建築,現在已經破破爛爛,空無一物了。五層樓以西,一直到大北門,由赤衛隊防守;五層樓以東,一直到小北門,由警衛團防守。原來古老的城牆,就建築在這觀音山脊上。他們利用了傾倒的城牆,廢棄的石塊,和城頭上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構築了許多防禦工事。城牆之下,是一道彎彎曲曲的山溝,對面有幾個接連在一起的小山岡,那裡就是敵人的陣地。

  敵人使用了主力部隊進攻這個山頭,集中了繆培南師,吳奇偉師,周定寬團,陸滿團的兵力約莫有七、八千人的樣子,企圖攻佔這個制高點,控制全城。周炳跟著大家在黑暗中摸上城牆,摸索著走進他們小隊的陣地,他心裡想道:「好大的規模呀!這是正規作戰了!」他為自己已經成為一個正規戰士而自豪。他向東邊望望,又向西邊望望,覺著到處都是黑魆魆的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他望望天空,黑雲密佈著,一顆星星也看不見,那古老空洞的五層樓高聳入雲,看來比天上的黑雲還要黑。小隊長孟才對大家講明瞭目前的情況和他們的任務,以後又宣佈了一些注意事項和紀律,最後問大家道:

  「咱們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但是敵人在數量上占了優勢。敵人七拼八湊的人數有七、八千之多,而咱們才不過一千多人的樣子。咱們這個小隊的信心怎麼樣?咱們守得住這陣地麼?」經他這麼一問,整個小隊登時活潑起來。手車夫譚檳首先開口道:「孟大哥,這樣的事情,你倒用不著擔心!別說他只有七、八千敵人,就是他有七、八萬敵人,我也全不當一回事兒!」鐵匠杜發接著說:「我是個打鐵的,我就給他們安上一道鐵閘吧!」

  汽車司機馮鬥拍著胸膛說:「讓我睡上一刻鐘,我就是一堵銅牆;不讓我睡上一刻鐘,我就是一堵鐵壁!要想把我撞倒,那可是沒有的事兒!」迫擊炮工人冼鑒說:「咱們跟觀音山是長在一達裡的!誰想搬開咱們,那除非他連觀音山一道搬開!」最後,周炳也說:「別說繆培南、吳奇偉要通過我這個關口,是一定辦不到,就是蔣介石他本人來,我可也不買帳呢!」大家一人一句,說了一通。小隊長孟才代表中隊到五層樓裡面開會去了。大家公推周炳放哨,監視著敵人的動靜,其餘的人都利用這戰爭中的空隙,閉一閉眼睛養神。

  周炳在石頭工事後面來回走了幾遍,就站定下來。他聚精會神地透過臃腫的黑夜,想看清楚別的工事後面,人們都在幹著什麼。平時,他的眼睛有一種驚人的本領,能在黑暗中看一樣東西,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今天晚上卻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加上他又整整兩天兩晚,沒有睡過覺,眼睛有點發澀,簡直看不清楚。他只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在黑暗中緩緩移動。就這樣,他也覺著很稱心。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像這麼黑的冬夜跑上過觀音山,更加沒有在一個像這麼黑的冬夜看見過觀音山上有這麼多的人。接著,他想起今天下午在珠江邊上犧牲了的何錦成,從他的身上又想到何多多跟何老太,就自言自語道:「可憐無父無母的紅色孤兒!可憐無依無靠的老人家!」

  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西濠口和日本鬼子作戰犧牲了的楊承輝表哥,還聽到他的快人快語的聲音在說話:「老表,你的槍太多了,把那支駁殼借給我使一使吧!」周炳用手去摸一摸大腿後面的駁殼,槍還在,借槍的人可是沒有了。他由此又想起他舅舅楊志朴,舅母楊郭氏,十二歲的表弟楊承榮,和今年才三歲的另外一個表弟楊承遠。郭掌櫃一定已經把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們。那中醫生楊志朴對於革命和反革命,一向是採取中立態度的。但是反革命那一邊卻搶走了他最心愛的大兒子,——醫科大學生楊承輝!如今他們全家,不知憂愁悲傷到什麼程度!往後,他自然而然又回憶起自己愛戴崇敬的張太雷同志,又由張太雷同志引出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大個子海員李恩,家住蓮花井、在第一公園前受傷身亡的失業海員程仁,他的大哥周金,他的表姐區桃。他把這些人想了又想,這些人都圍繞著他,用期望的眼光望著他,用贊許的神態對著他,用安慰的心情信任他,用鼓舞的手勢勉勵他,除此之外,區桃還加上一種脈脈含情的微笑,使他永遠也忘記不了。他又自言自語起來道:

  「這麼多英雄人物,都讓我一個、一個地親身接觸過,真沒白活!」

  想著,想著,周炳信步走到山頂一塊草坪的南沿,把廣州全城迅速地瞟了一眼。廣州城好像一群黑羊似地臥在他的腳底下,燈光稀少,寂靜無聲。他先用眼睛測量著,仿佛望見何多多跟何老太住著的,跟黃群的媽媽黃五嬸住著的,從西來初地到志公巷那一帶地方,隨後又望見他家爸爸、媽媽跟胡杏他們住著的三家巷,程仁的兒子程德、程嫂子和程大媽住著的蓮花井那個方位,以後又轉到四牌樓師古巷楊志朴舅舅家,維新路工農民主政府所在地,南關珠光裡他三姨爹、三姨、區蘇、區細、區卓所住的那些地方,最後還遠遠地眺望著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的那個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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