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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他一在新月映照之下的三家巷出現,立刻驚動了三家巷裡面所有的成員。這些成員很快就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好像對他抱歉,又有點害怕他的,都躲起來了;一部分像周楊氏、周泉、何守禮、胡杏這些人,立刻從屋裡沖出來,抓住他的粗糙的大手,牽著他的舊破的衣衫,一面哭著,一面問短問長。何守禮跑回去告訴三姐,三姐也出來了。跟著陳、何兩家的使媽阿發、阿財、阿添、阿笑、阿蘋、阿貴都出來了,一時把三家巷點綴得熱鬧非常。周炳別的都不管,只是緊緊握著胡杏的兩手問道:

  「你長得很大了。那張臉越來越像一顆蓮子了。怎麼樣,過得好麼?」

  她仰起頭,眼淚洗濕了她的臉。她的尖下巴顫動著,說:

  「不好呵!壞得很呵!把人折磨死了!准活不成了!」

  周炳著實安慰了她一番,她才忍住眼淚回去。其他的人也陸續散了。何守禮站在周泉旁邊,用身體緊挨著她,不願走開。後來,誰也沒有料到,她突然說起話來。「炳哥,」她正正經經地說,「我聽大人們說,你會很難過。可我要是你,我一點也不難過呢!婷姐不好。她沒志氣。她一點兒也不像演戲時候那樣好。你難過幹什麼?只當她賴在香港不走,不肯跟你一道罷工回省城就算了!」周炳笑了,說:「我不難過。我挺忙,倒沒工夫去難過呢!」

  周楊氏笑了,周泉也笑了。周泉說:「看這孩子嘴巴多能幹!阿婷如今倒真的在香港呢!」這時候,何家三姐房裡的使媽阿笑把何守禮叫了回去。大家回到周家的神廳裡,周炳就給媽媽講這八個月離情別緒,講到大哥周金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犧牲,二哥周榕匆匆忙忙去了香港,大家又重新悲傷嗟歎一番。後來周鐵回家,又把周炳兄弟的情形過細問了一遍,才和周楊氏回房歇息。剩下姐弟兩人,周泉才把陳文婷接到他幾封信時的前前後後,就她在一旁看見、聽見的,都跟周炳說了。最後,她問周炳道:

  「周家和陳家才結了一門親家,倒結了兩門仇家。唉,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周炳說:「我沒有什麼打算。我做我的鐵工。不過這幾個月來,我倒看清楚了一件事。世界上的人大概要分成兩類:一類是為自己的利益活著的,另外一類是為別人的利益活著的。我憎恨那些為自己的利益活著的下賤的動物。我崇拜那些為別人的利益活著的偉大的人格。按我自己說,我想走後面那樣一條道路。」

  周泉站起來要回陳家去了,後來又坐下來,歎口氣道:「嗐,阿炳,怎麼好端端地又說起傻話來了?理想永遠只是一個理想。實際永遠還是實際。不把這兩個東西分開,卻把那美麗的理想當做眼前的實際,這就是產生悲劇的根源。你不能夠跟整個世界強拗到底!你能夠麼?」說完就走了。周炳看見她那純潔無辜的臉孔,感到她替弟弟擔憂,替哥哥惋惜的真情,不免心裡動了一下——不過為時不久,他又恢復了平靜。他走到神樓底,一面收拾床鋪,一面又找他從前給區桃表姐畫的畫像。床鋪收拾好了,畫像可是找來找去也找不著。

  他不想馬上就睡,便走出門口,在他家和陳家交界的地方,那棵白蘭樹旁邊,站了一會兒。去年六月間,那棵白蘭樹剛種下去的時候,才不過三尺來高,如今才過了一年多,卻長到一人高了。這時候已是初冬天氣,可是這棵樹枝幹壯旺,綠葉婆娑,露出生氣勃勃的樣子。周炳看了一會兒,讚歎了一會兒,才心神安定地回去睡覺。第二天一早,周泉就跟陳文雄商量,好不好陪她弟弟去看周金的墳墓。陳文雄雍容大度地說:

  「你弟弟為人雖然乖張,這趟你是該走的。這是情理。」

  於是周泉就陪著周炳上小北門外鳳凰台周金的墳上去看去。那是一座新墳,地堂上長著稀稀疏疏的野草,如今已經變白了。墳上沒有立碑,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標誌,看得出當初那草草營葬的樣子。周泉留心觀察著她弟弟的動靜,只見他彎著腰,低著頭,站在墳前,既不哭,也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在臨走之前,他才低聲說了一句話道:

  「大哥,我替你報仇。」

  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很沉,語氣也很寧靜。周泉很細心聽,才聽得出來。看過了周金大哥的墳,又去看區桃表姐的墳。周炳還是和先前那個樣子,彎著腰,低著頭,沉默地站在墳前,然後在臨走之前低聲說道:

  「表姐,我替你報仇。」

  兩姐弟一道往回走的時候,周泉心中十分納悶。她想她弟弟是一個熱情充沛,直來直去的人,怎麼這回表現得這般冷漠?後來她又想道:「是了,是了。想必是陳文婷重重地傷了他的心了!」於是進城之後,瞅著一個適當的機會,她就開言道:

  「你怎麼替他們報仇?難道你還堅持和整個社會對抗麼?」

  周炳不假思索地說:「我要毀掉這整個社會。姐姐你應該承認,我是一個硬漢。我說得到,就做得到。任何力量都擋不住我!」

  他的決絕的語氣使周泉膽戰心驚。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為了什麼來由?為了那麼一個朝三暮四、喜怒無常的女子?」

  「不!」周炳拖長著聲音說:「我憎恨這個社會!——至於陳文婷,那是另外一回事。的確地,我曾經為她感到震驚和懊喪。現在不了。現在我只是把她當做一個疑團。她欺騙了我,但是我不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她也許跟所有的女性都不一樣,也許跟她二姐有幾分相似。總之,我不明白,就是這個樣子!」

  那天中午,周炳和媽媽在家裡吃了一頓飯。周楊氏做了很好的蘿蔔燒肉湯給他吃。吃過飯,帶了一件已經穿得很舊的衛生衣,周炳就回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去了。周炳的出現引起了三家巷和附近一帶的居民們的紛紛議論,不知道是否時局要發生什麼變化。過了三天,二哥周榕也從香港回到三家巷來了,這更加使得所有的人們諸多揣測,驚疑不安。不管怎麼說,周楊氏是滿心歡喜的,但是她隔壁的陳萬利卻氣憤得很。他拍著桌子和陳楊氏說:

  「怎麼,到了『驚蟄』了麼?你看蛇、蟲、鼠、蚊都鑽出地面上來!」

  可是到了驚蟄也罷,沒到驚蟄也罷,陳萬利不能不問自己道:「我該怎麼辦?」經商的人,他的心眼兒是靈的,他什麼時候都不能夠不想到萬一會發生什麼風險。他去找他的親家老爺何應元,商量應付的辦法。何應元不像他那麼著急,只是慢吞吞地說:「倘若把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當做是共產黨一夥子人,那未免有點過分。他們的手法,依小弟看來,不過是利用利用那些不逞之徒罷了。」陳萬利說:「黨已經清了,又來講聯合,——這豈不是你我的劫數麼?」何應元說:「那你又何必過分擔心?從前蔣總司令也講過聯合的。他們也能學會這一手。」陳萬利拿腳頓著地說:「軍閥畢竟總是軍閥!他們只管自己的野心實現,不管我們這樣的百姓遭殃。說老實話,我寧願相信蔣某人,也不願相信他們這些小家種!」何應元笑道:「萬翁,你一點也不懂政界的事兒。當初,蔣某人你又何嘗相信呢?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之流,無非也是些賭徒。只不過本錢小些,看來就更加狠些罷了!」陳萬利低著頭,吟沉自語道:「話雖那樣講,我卻不放心。我想下香港去住他幾天,逍遙自在一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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