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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周炳和每一個人一樣,覺著十分興奮和激動。自從去年十月省港罷工結束以來,他幾乎沒有過過一天像人的日子,更不要說看到這樣偉大雄壯的場面了。他在討論的時候說了許多話。他直著脖子喊口號,才喊了兩句,嗓子就啞了。他和每一個認識的人摟抱著,打鬧著,互相問候道:「哦,你還活著!」「哦,有驚險麼?」——他要盡情抒發地過一天痛快日子。但是大會還沒有開完,那些保安隊、警察、偵緝、密探、消防隊、工賊、流氓、地痞就從離會場很近的維新路公安局出動了。果然不出所料,大會又變成了一場流血的武裝衝突。這武裝衝突的結果,又有幾十個罷工工人被抓走了,有十倍、二十倍的人受了輕重不等的傷。周炳英勇地站在前衛線上,打得很不錯,他自己的額角上也受了點擦傷。省港罷工工人自然不能從此罷休。第二天,他們又集合在大東門的幾座宿舍和飯堂前面,放起一把火,把那些貼了封條的宿舍和飯堂劈哩啪啦地焚燒起來,表示對反動政府的無限憤怒。有許多人高聲叫喊道:

  「咱們都無家可歸了?咱們跟他拚了吧!」

  「燒吧!燒吧!把整個廣州都燒了吧!」

  「要活就一道活!要死就一道死吧!」

  正喊著,反動政府的那些惡狗又放出來了。於是這地方跟任何別的地方一樣,又展開了一場混亂的武裝鬥爭。這回罷工工人犧牲了好幾個。孟才和李恩都受了傷。周炳除了額角擦傷之外,胳膊又受了撞傷,浮腫起來。雖然他們都受了傷,但是當天晚上,大家又一齊過江到河北來,參加工人們的秘密集會。開完會之後,周炳聽說那失業的海員程仁傷重身亡了,心裡非常難過,就走到蓮花井他家裡去看一看。離他家還有半條街,周炳就看見他家門口有十幾二十個人,有些站著,有些坐著,孟才和李恩也在其中。

  一進他家門口,那景象就十分淒慘。才三十歲左右的程仁直挺挺地躺在神廳正中一張木板床上,全身用白布蓋著,只露出一個腦袋,那不動的眼睛還瞪得酒杯樣大,像在敵人面前,怒目而視的一般。床前點著香燭,程嫂子坐在地上燒紙錢。程大媽全身蜷縮成一團,在離開靈床稍遠一點的一張椅子上,呼天喊地,哀痛萬分地哭著。一個才剛剛學會走路的男孩子,用手攀著靈床的邊沿,四面走動。周炳一看見這種景象,立刻想起他區桃表姐和周金大哥,三股眼淚合成一股,嚎啕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他收了眼淚,倒去勸那程嫂子和程大媽道:

  「別哭了!仁哥死的英烈,你們也就是大家的親娘、親嫂子,生活不用擔憂!好好養大孩子,替仁哥報仇要緊!這國民黨,他凶得了一個月,再凶不了兩個月;凶得了兩個月,再凶不了三個月!咱們忍不下去了,咱們立刻要撈起傢伙,跟他幹!咱們等著瞧吧!」說完就退出門口,和大傢伙兒商量料理程仁的後事。

  在三家巷裡,陳文婷自從接到了周炳這封樂觀、自信而又沒有半句埋怨她的話的密信之後,登時覺著心驚肉跳,彷徨無主。她寧願看見周炳悲觀頹喪,像區桃剛死去的時候那樣;她寧願聽見周炳不留情面地痛駡她,像他罵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的時候那樣。她認為周炳如果悲觀頹喪,自己就有把握駕馭他;而周炳如果痛駡她一頓,自己的心就會平靜一些。但是她失望了。事情完全不是那個樣子。這半年多以來,她天天聽到殺共產黨的消息。她自己的心裡也老在計算,要是當真有那麼些共產黨,大概也快殺光了。

  在報上,她又經常看見共產黨員悔過自首的啟事和聲明。她就想,即使沒有死光,投降得也差不多了。但是周炳又寫了信來!她自己問自己道:「他是不是一個共產黨員?他為什麼既沒遭遇不幸,又沒悔過自首呢?」問著、問著,她就感覺到有一股恐怖的電流,透過她的全身。宋以廉一天三次來求愛,那不過只是庸俗和厭煩,還礙不了什麼大事兒;有興趣就給他一個笑臉,沒興趣就不理他,他也就滿足的了。只有這周炳和她那種不清不楚的關係,卻真真正正是一種混亂的,複雜的,莫名其妙的恐怖!——想到這裡,她就渾身哆嗦起來,像打了擺子一樣。那天晚上,陳家的樓下客廳裡舉行了一次空氣非常嚴峻的會議。參加的只有四個人,那就是:陳文婷的父親陳萬利,她的母親陳楊氏,她的哥哥陳文雄,還有陳文婷她自己。陳萬利板起臉孔,直截了當地說:

  「今天晚上,就決定阿婷跟那姓宋的事情。該一是一,該二是二。天下事第一是不能錯過機會。終身大事也應該三思而行。」

  以後就是陳楊氏和陳文雄輪流講,總是這門親事如何如何地好,那姓宋的如何跟宋子文保持著一種不平常的關係,將來的前途如何不可限量等等一類勸勉開導的話。會談整整舉行了三個鐘頭。陳文婷只是聽著,一句話沒有說。最後,陳文婷突然站立起來,像發了狂似地跑上三樓,拿了去年十月周炳寫給她那封絕交信,又噔、噔、噔、噔地跑下樓來,把信攤在陳文雄面前,一邊哭,一邊高聲叫嚷道:

  「你們看吧!你們決定吧!我沒有話可說了!我聽從命運的擺佈了!」

  事情就是這樣決定了——並且由於陳文雄在這方面的「獨創」的天才,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當,婚禮在三天以後就舉行了。這事情發展得那樣突然,使陳文婷的姐姐陳文婕都吃了一驚。不消說,所有關心周炳的人,像周炳的姐姐周泉,像何家的丫頭胡杏,都急得不得了。胡杏跟何守禮商量,怎麼的也該給周炳去報個信。何守禮也沒法兒,就去告訴自己的母親「三姐」何杜氏。那何杜氏想了一想,就要她女兒把胡杏叫來問道:「你知道周炳哥哥的住址麼?」胡杏說:「我不知道呀!可我知道有一個冼大媽,她住在芳村一個果圍後面一間竹寮裡。她有法子給炳哥送信。」

  何杜氏說:「那就有法兒了!你去跟大奶奶說,二少爺要吃河南『成珠茶樓」的南乳小鳳餅,嚷著要你去買,大奶奶斷沒有不答應之理。那麼,你就去報了信,回頭胡亂買幾個小鳳餅塞給那瘋子也就完了。」胡杏果然依照三姐的教導,去給冼大媽送了個信。冼大媽當天就把這消息轉告了周炳。他聽了之後,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懊喪:他一向相信陳文婷在陳家的許多人之中,是一個例外。現在陳家的例外也不是例外了!

  【31.兄弟回家】

  十二月初的一個晚上,天氣有點涼,周炳問過孟才,就過江回家看看,順便拿點禦寒衣物。他今天晚上穿著一件對襟厚藍布夾襖,一條中裝藍布褲子,身上一個個燒破的補釘,一團團煤炭的痕跡。比起八個月以前離開三家巷的時候,他的身軀仿佛又長高了許多,舉動有力,但是略帶生硬。他的象牙刻成的圓盤大臉上微露憂戚的表情,兩隻眼睛帶著一種成人的光采,只有鼻子和嘴唇還保持著孩子的神態。整體看來,在那誠懇和俊俏的丰采之中,微露風霜折磨的韻味,使他格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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