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七〇


  周榕去了香港之後,十月一日那天晚上,周炳到「西來初地」裡面一條又髒又窄的小巷子參加時事討論會。這裡是公共汽車的賣票員何錦成的住家。他家裡如今只有一個六十好幾歲的老母親,和一個兩歲多的兒子,小名為「多多」。他老婆何大嫂原來也是香港的工人,罷工回來之後,在一間茶室裡當女招待。去年十月,有一次反動的茶居工會派出許多武裝去搗毀酒樓茶室工會,她為了保衛革命的工會,和那些化了裝的偵緝、密探衝突起來,當場中槍身亡,到如今已經整整一年了。周炳到了他家,跟何錦成談了談外面白色恐怖的情況,不久,滬、粵班船海員麥榮,普興印刷廠工人古滔,沙面的洋務工人黃群、章蝦、洪偉都到了,大家就談起來。

  討論的題目自然而然地集中在國民黨的逮捕、屠殺等等白色恐怖的措施,和廣州工人怎樣對待這種白色恐怖的問題上面。討論會一下子轉為控訴會。他們計算了一下,僅僅在西來初地這條街道附近的一千多居民當中,從今年四月到現在的半個年頭裡,就叫國民黨胡亂殺死了十七個人。這些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他們都能夠把這些人一個一個地數出來。他們有些是共產黨員,有些只是普通的工人和學生,也有一些只不過跟那些偵緝、密探個人有點過不去,還有一些簡直什麼原因也沒有。這十七個人算起來僅僅包括這附近一帶的遭難者,頂多不過占了全城的千分之一;再數遠一點,就簡直數不清,更不要說全廣州,全廣東,全中國了。大家越談越激動,越談越憤恨,都認為非來一次狂風暴雨般的革命不可——沒有一場像前幾天那樣的颱風,這廣州全城是沒有法子洗得乾淨的。何錦成更是沉痛激烈。好像只有今天晚上就暴動起來,他才稱心。散會的時候,他向大家提議道:

  「都別忙走。請你們到我家母的房間裡去看一看吧!」

  大家跟著他走進他母親的房間。房間很小,僅僅放下了兩鋪床,和一張小茶几。一鋪床上睡著三個小孩子,一鋪床上睡著四個小子,年紀都在兩歲到五歲之間。茶几上那盞小煤油燈照著他們的臉,使大家剛剛看得見。何老太太在廚房裡洗衣服,房間裡沒有別的人。何錦成給大家介紹道:

  「那邊是一對姐、弟和一對兄妹,這裡三個是三家人,我們的多多也在其中。只有他算是還有個老子,其他四家都是孤兒,娘、老子全沒了!你們看,他們睡得多好,連一點危險也不知道呢!」

  周炳跟著他的手勢往床上看,孩子們的確睡得很好,不但不知道危險,連蚊子叮著也不管。他們穿的衣服都很破爛,臉上又黃又瘦。那床板和席子都因為太舊而變黑了,並且發出黴臭的氣味。蟑螂和鹽蛇在他們身邊爬行。兩邊床上都沒有掛帳子,蚊蟲在他們身上盤旋飛翔,嚶嚶地叫喚。但是不管怎樣,他們全都甜蜜地、馴良地、甚至有點放肆地睡著了,睡得很熟了。麥榮走到床前,逐個孩子拿手去摸,又對周炳說這是誰家的,父母怎麼死的;那是誰家的,父母又怎麼死的。末了,說:「幸虧有個慈善心腸的何老太,不然的話,他們准是活不成的了!看敵人下多麼毒的毒手!」章蝦和黃群兩個女的心腸軟,對著這些無辜的孤兒,忍不住哽哽咽咽地哭起來。周炳想起自己的大哥和表姐,也在一旁陪著掉淚。

  從西來初地出來之後,古滔一個人朝東走,其餘黃群、章蝦、洪偉要回沙面,麥榮要回白蜆殼,周炳要回河南,都朝南走。在路上,周炳掏出一封封了口的信,要黃群托冼大媽交給胡杏,讓胡杏轉交給陳文婷。他在這封信裡,再約陳文婷到長堤先旋公司門口見面。第二天,黃群起了個絕早,把那封信交到她表舅母的手裡。冼大媽挑起一擔籮筐,馬上就過江,從黃沙一直走到三家巷,找著了何家的丫頭胡杏。

  胡杏一見冼大媽,就訴起苦來道:「冼大媽,你看何家的人新樣不新樣?一個瘋了的少爺,拿一把鎖鎖在一間空房子裡不就行了?偏要我陪著他吃,陪著他坐,陪著他拉屎、拉尿,還得陪著他睡覺!那又是個糊塗人,渾不省一點人事,整天害怕人家把他當共產黨抓去殺頭,就一天到晚都把照片往肚子裡吞,也不知道要吞掉多少照片!平常沒事,就扯碎我的衣服,狠狠地打我,整天說我沒把門關好,讓偵緝跑了進去!一聽見有人打門,就要我緊緊抱住他,說有人要來抓走他!唉,看樣子我是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一定是活不成的了!」訴完苦就哭。

  冼大媽聽得心裡十分難過,只得拿些好話安慰她道:「阿杏,年紀輕輕的,怎麼想到那上頭去呢?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耐心熬著,難道就沒個出頭之日!」隨後就掏出信來,說周炳要她給轉信。冼大媽走後,胡杏忘記了自己的苦難,一跳、跳起來,就到隔壁陳家去找陳文婷。陳文婷現在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但是她對學校失去了興趣,只是去一天、不去一天地,在學校掛了個名字。學校當局知道她是一位極其富有的大家閨秀,又是局裡一位科長的小姨子,只好裝聾作啞,聽其自由。

  當時她在樓下客廳裡和胡杏見了面,把周炳的信拆開看了,隨後又冷冰冰地問胡杏道:「我有幾句話,想告訴你炳哥。你能夠替我轉告給他麼?」胡杏看見她不像往日那樣有說有笑,心中正在狐疑,聽見她這樣問,連忙回答道:「這可不成呀!我不曉得他在什麼地方呀!」陳文婷說:「不曉得就罷了。下回有人送信來,你該問問他的回信地址。」胡杏答應了,就走了。

  這是周炳第三次約她會面了。她為了去、還是不去的問題,整整想了一天,越想越煩惱,越想越拿不定主意。論理智,她是應該走一遭的;但是論感情,她實在提不起興趣。她自己追問自己道:「為什麼提不起興趣?是叫白色恐怖嚇壞了麼?是對這萬惡的社會屈服了麼?是放棄了自己的革命理想了麼?」問了之後,她又自己給自己證明:絕對沒有這樣的事兒!但是到底為什麼提不起興趣?從前求之不得的約會,現在為什麼索然無味?這她就說不上來了。

  到了晚上,李民天來找陳文婕,談起周炳的為人來,陳文婷就拿了他的信給他們看,要他們替她出出主意。陳文婕帶點好奇心說:「既然這個美貌青年有了醫治咱們這個不幸的社會的秘方,又不能跟我和二姐談,只能跟你一個人談的,依我想,竟不妨去看一看。」那農科大學生李民天說:「算了吧!目前時局這麼動盪不安,犯不著去冒這樣的危險,阿婷,你自己也該拿定主意。如果橫豎不能勉強合起來,倒不如早點撒手,免得雙方痛苦!」事情還是沒個定準。不久,哥哥陳文雄也回來了。他從四妹手裡接過周炳的來信看了,用英文說了一句:「一個典型的傻瓜!」隨後又對陳文婷說:「四妹,你瞧!咱們這個社會並沒聘他當顧問,他卻總是在杞人憂天!你呢,你本人怎麼說?」

  陳文婷不勝悲楚地說道:

  「最近,我成了個悲觀主義者!對社會上的一切,我都沒精打采。對他,——不消說,他在儀錶上永遠是一個出色的人物,我只有一個希望,那就是:盡一切的可能減少他的痛苦!」

  陳文雄只用英文說了一句話:「四妹,你是對的。」事情就結束了。這第三次的約會,陳文婷還是沒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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