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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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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自己做了答案:這樣的生活就是幸福。至於說到罷工工人,那麼,他們是在外面受了欺負的孩子。在家裡,他們所幹的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共產黨是可以侵犯的;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除了共產黨所宣佈的真理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真理;更加沒有想到罷工工人的生活權利和一切行動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正像沒有想到他周金大哥的言語行動、待人接物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一樣。這一切仿佛都是理所當然的。他想起他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希望。他希望就按照那個樣子罷工,直罷下去,罷他十年八年。那麼,他就可以把他自己的青春,整個兒泡在那興奮、激動、熱情、幸福的罷工活動的大海裡。等到罷工結束那一天,他將滿足地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中年人。他自言自語道: 「但是不幸得很,這一切全都毀掉了!」 根本不和他打招呼,就把他心愛的東西毀掉,這件事不能不使他憤恨。他用手摸一摸身旁那張潮濕的、冷冰冰的、空著沒人坐的竹椅,歎了一口長氣,又拿起那本讀了不知多少遍的《共產黨宣言》來。這時候不過是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天色已經昏暗得跟黃昏一樣。他把那印刷模糊的書本湊近臉孔,低聲念道: 「共產黨人的最近目的是和其他一切無產階級政黨的最近目的一樣的:使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由無產階級奪取政權。」 念完這一段,他就靜悄悄地看下去,看到把對於共產主義的各種責難都駁斥得體無完膚之後,他又低聲念起來道: 「前面我們已經看到,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爭得民主。」 以後,他又靜悄悄地往下看,碰到了許多似懂非懂的地方。這些地方講到法國、英國、德國許多人和許多事,他讀來讀去都不能徹底瞭解。最後,看到整篇宣言結束的地方,他竟高聲朗誦起來道: 「共產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佈: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這個宣言說得太好了,太對了,簡直叫人興奮,叫人激動。但是這個宣言已經公佈了八十年,為什麼除了蘇聯之外,其他地方還不能夠實行呢?中國前兩年好像就要實行了的,為什麼後來又不實行了呢?想到這個地方,周炳放下書本,禁不住十分氣憤。他用右手握著拳頭,狠狠朝左手打下去,說: 「要毀滅這個醜惡的世界!」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低聲唱起《國際歌》來。那歌聲越唱越高,好像要壓倒窗外一片昏暗迷蒙之中的風聲和雨聲。歌還沒唱完,他的臉上已經熱淚縱橫了。又過了十五分鐘。他把《共產黨宣言》裡面提出來的問題,一個一個地重新思考起來。他想到要用強力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這幾乎是肯定沒有問題的了,但是,誰來推翻呢?什麼時候推翻呢?用什麼辦法推翻呢?他想到這些問題,他自己做了回答,他自己又把那些答案推翻了。這樣子,經過三番五次的苦思焦慮,仍然找不到完全滿意的解決途徑。他想到這時候能夠問一問大哥多好,周金對任何問題都是那麼肯定、明確地做出強有力的判斷的。 但是,現在沒有這種可能了。現在,他沒有可能再拿什麼事情去問大哥,他只能夠自己拿主意。後來,他又想,再約陳文婷見一次面,和她商量一下,也許是個好辦法,於是他拿起筆來給陳文婷寫信。「親愛的,我絕對信任的,無日無夜不思念著的婷,」他這樣起了個頭,隨後寫道:「我最近讀了一本《共產黨宣言》,這本書寫得多好呀!它提出一個醫治咱們這個萬惡的社會的藥方。我敢打賭,你聽都沒有聽過這樣奇妙的秘方,你一定會跟我一樣喜歡它。老實說,這個藥方,跟二表姐、三表姐都不大好談的,只能跟你談。我們應該共同來研究,一起來行動……」往後他又寫了些愛慕想念的話,最後又約定了時間和地點。 全信寫完之後,他重新看了一遍,又把「共產黨宣言」五個字塗掉,改成「我最近讀了一本很有趣的書」,然後把信紙折起來,擱在一邊。自從搬到生草藥鋪之後,周榕禁止他往外寄信,而區蘇表姐是不肯替他帶信到三家巷去的。這封信怎樣才能送到陳文婷的手裡,還是一個問題。但是無論如何,他寫完了信之後,好像和一個親近的人暢談了一次似的,心裡舒快了很多。現在,他能夠平靜地坐下來,等候區蘇的木屐的聲音。每天下午這個時候盼望區蘇來臨,已經成了他的生活中一種新的習慣。 不久,區蘇果然來了。她打著雨傘,穿著木屐,穿過橫院子走進來。周炳給她講自己的新發現,她就微笑地、善良地聽著,一面打開頭髮,在整理她的大松辮子,好像一隻白鶴用嘴巴在整理自己的羽毛一樣。她一面聽,一面點頭表示贊成。聽完了之後,她只說了一句:「這些事情,你問過你二哥沒有?」周炳說:「那還用問麼?二哥一定是贊成的!他的想法一定跟我的想法一樣!」區蘇也只是點點頭,沒有再理論,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不久,颱風剛靜下來,周榕就從鄉下回來了。他告訴周炳,他要去香港走一趟,什麼時候回來,很難說定。他又告訴周炳,黃群家裡有一個時事討論會,要他接手去搞。最後他把跟金端碰頭的地點和時間,也告訴了周炳。周炳喜出望外,又驚疑不定地接受了這個在他認為是極其崇高的委託,只簡單問道:「你到香港去,不用跟媽媽說一聲麼?」 周榕眼圈紅了,想了一會兒,說:「不告訴他們吧。只叫區蘇一個人知道就算了。沒得叫他們多操一份心!」周炳心裡想道:「看樣子,二哥好像是個共產黨員了。」可是又不好問的。隨後他想到自己這回可以結束半年來那沉悶無聊的潛伏的生活,可以和心愛的朋友們嘻笑談天,大家一起商量革命的大事,那喜悅之情從心的深處像噴泉一般直往上湧,才把那疑問沖淡了。坐下不久,周榕就把一個新買回來的藤篋子打開,動手收拾行李。周炳幫著他遞這遞那,一面把自己讀了《共產黨宣言》之後所想的事情,大概對他講了一遍。 周榕一邊聽,一邊笑著點頭。後來周炳把寫給陳文婷的信,拿出來給他哥哥看,並且說陳文婷曾經發過誓,是要真心革命的,應該叫她也參加工人們的時事討論會。周榕看了那封信,仔細想了一想,就說:「阿炳,只有你這一點,我不能夠贊成。說老實話,陳家這幾姊妹,我很難看出她們之間有什麼區別。至於發誓,那是不能當真的。不,我是說她們的發誓不能當真。你記得麼?李民魁、張子豪、陳文雄、何守仁,加上我,我們早幾年以前就發過誓要革命的,可那又算得什麼呢?難不成你當真去質問他?」周炳聽到哥哥拿李民魁、何守仁這些人去比陳文婷,心中大不以為然,但是又不好說什麼,就閉起嘴巴不吭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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