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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周榕回家,把這些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炳,把周炳羡慕得嘴唇唧唧地驚歎不停。他羡慕哥哥有這樣的幸運,他羡慕哥哥有這樣光榮的職務,說:「二哥,這可能有點危險。」周榕有點害羞地笑著回答道:「正是因為有危險,才值得去幹哪!」第二天晚飯後,天一黑,周榕就從生草藥鋪裡走了出來,從大基頭過了江,穿過一條一條的小街窄巷,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黃群的家裡。公共汽車賣票員何錦成,普興印刷廠工人古滔,沙面洋務工人洪偉,洋務女工章蝦、黃群,還有正在招商局走滬、粵班船的海員麥榮,都在那裡等候他。但是原來領導這個討論會的農科大學生李民天,這個晚上卻缺了席。這些都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熟人,大家一見面就談起當年罷工的熱鬧情景,天南地北地無所不談。章蝦說:「周榕,整年不見,你總算把我們忘記了嗎?」

  洪偉開玩笑道:「當然啦,他記得他的陳家表妹就行啦,記住你幹什麼?」大家嘻哈大笑一陣,周榕正經說:「別再提她了。我們是階級不同,不相為謀:分開了——後來又聽說,她已經另外嫁人了。可是說到你們大家,我可沒有一天忘記過。大哥在世的時候經常說,無產者和無產者才是親戚,無產者和資本家只是敵人。我總不理會這句話。我跟陳家的事情就錯在這個上頭,沒有聽他的話。我總以為她是真心革命的,我總以為『五四』精神會指引她前進,但是現在看起來,『五四』精神並不可靠。真心革命的還是你們!」

  提起大哥,大家都覺著很難過,整個堂屋沒有一點聲音。這堂屋在白天是一個小小的紙盒工廠,附近人家有七八個婦女來做紙盒。如今到處都堆滿了紙料,糊料,盆子和刷子。正在晾乾的紙盒疊得像屋頂那麼高,空氣裡面可以嗅到一股酸腐的漿粉氣味。

  黃群沉著地,非常得體地說:「金哥有一種脾氣,叫人永遠不能忘記。他總是想著別人,不去想他自己。快三十歲了,還沒置個家。可是一提起別人的事兒,他立刻就豁出命來!這樣子,——你最好是在發愁的時候去找他。」她的話引起大家對周金的回憶。大家想起他的堅定,他的勇敢,他的強烈而顯露的感情,他的矮胖的身軀,他的無窮無盡的長處。大家都覺得奇怪:為什麼有許多非常顯著的特點,大家在他生前都沒有看到。何錦成一聲不響,只顧垂著腦袋聽著,後來忽然抬起頭,把桌子一拍,說:

  「國民黨殺死咱們許多人,咱們就坐在這裡慢慢討論!我看咱們拚他一陣算了!你給我一根槍,我至少結果他十個給咱看!」

  說完,他就站起來,尋了一個玻璃瓶子,抓在手裡走出去。一會兒,他打了一瓶白酒,買了一包鹵豬肚回來。大家一面喝,一面談。章蝦和黃群不會喝酒,只喝茶。黃群的守寡母親黃五嬸也來湊熱鬧,吃了兩片豬肚才走開。後來,他們又談到南昌暴動和平江、瀏陽暴動,談到紅軍什麼時候開講廣州的問題,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了。章蝦帶著非常虔敬的神氣問道:「南昌暴動裡面,不知道有些什麼人?」周榕說:「你聽,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周恩來,朱德,葉挺,賀龍,還有其他許多許多人。」黃群歪著稍為仰起的頭,臉上因為興奮變成深紅色,接著問道:「湖南呢?湖南這邊又有些什麼人在搞革命呢?」周榕說:「湖南這邊我只知道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做毛澤東。」

  「哦,我曉得了!」古滔插進去說,「這位毛先生是咱們那個時候的宣傳部長,他寫過一篇文章,叫做《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又當過『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所長,是一位有文才的大人物,可沒料到他還會打仗!」

  周榕拍手道:「對了!就是他。聽人家說,他又會講,又會作,又會指揮軍隊,好得了不得!有聽過他演說的人講,一千個人聽,那講堂裡就像不曾坐人的一樣;忽然間哄堂大笑,就像平地打了一個大雷。他那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就像一篇宣戰書,當時不知引起多少辯論哩!」章蝦和黃群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問道:「他們准能來麼?」洪偉說:「我看一定會來。」周榕說:「金端說得千真萬確,一定來的。不要很久。三天,三星期,頂多三個月,就來到了。」

  所有的人都在幻想紅軍到來那一天的情景。大家都不做聲,各人按照自己習慣的姿勢坐著。黃群像做夢一般地說:「真有那一天,咱們就算有出頭之日了。咱們又可以挺起胸膛走路了,咱們又可以開幾百人、幾千人、幾萬人的大會了。咱們可以給金哥,給那許多兄弟姊妹……報……」她說到這裡說不下去,就嗚嗚地哭了起來。章蝦也跟著哭了起來。大家都用手捂著臉。寶安人何錦成使喚土音很重的廣州話說:「紅軍一來,我就不當什麼賣票。我參加紅軍,」他用拳頭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加重他的語氣道:「我背槍去!有了槍,我的事情就好辦!」

  周榕舉起杯子,跟他碰了杯,把裡面剩下的殘酒一口喝光。這個晚上的討論會,周榕感到非常滿意。他還從和這些人的會面當中,感到一種以前沒有過的幸福。他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周炳,只有李民天無故缺席這一點,他不願意說出來。聽說大家這樣憶念著周金,周炳就又傷感起來,默然不語。這幾個月來,他有時想起來,覺著周金是死了;但有時又覺著他還活著。如今聽朋友們這樣談起他,他竟是當真死去了,永遠不會再活轉來了。周金的為人,周炳也是熟知的,但是經朋友們這樣一說,他才確實領悟:原來他大哥是那樣一個有價值的人物!……後來,兩兄弟又互相訴說了許多懷念周金的心事,又再一次忖度周金不幸被捕的原因。自然,種種推測還是跟以前一樣,得不到結果……最後,他們又一起在幻想著革命的美麗的前途。周炳對於金端所宣告的、三個月就能實現的理想,雖然深信不疑,但總感覺到有點模糊,不具體。

  有一天,周榕一吃過午飯就出去了。周炳一個人在家,睡覺睡不著,又找不到事兒幹,就又把六、七年來的往事翻出來,一樁一樁地去回憶。凡是他回憶起來的事情,他都給它下一道評語。哪樁對了,哪樁錯了,他都給它分了類。誰做得好,誰做得壞,他都公正地做了判斷。但是過去的事情想完了,未來的事情又是怎樣的呢?他應該做些什麼呢?怎樣做才是對的,怎樣又是不對的呢?想到這一些,他就想不出個所以然,思路逐漸凝固起來了。

  他從周榕的書堆裡偶然翻出一本《共產黨宣言》來,隨意翻看了幾段,就重新從頭一段一段地看下去。越看,他的眉頭皺得越緊。他只想找尋一個關於未來世界的簡單的答案,卻沒料到那本小書裡面一下子鑽出來了那麼一大堆問題,使他招架不來。他不能夠理解那許多問題,更不能理解那些問題對他所關心的「未來」會發生什麼作用。他一向認為共產黨領導工人、農民起來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就有好日子過——如今還是這樣想。如果蔣介石反對這樣做,那麼他也是一個軍閥,也在被打倒之列。只有把蔣介石連同北洋軍閥、帝國主義一齊打倒了,中國也就太平了。他覺著事情應該朝這麼辦,就開始幻想打倒蔣介石、北洋軍閥、帝國主義之後的情景。按照北伐的速度,這樣做,大概得花整整一年的時間。他想:「一年就一年吧,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到那個時候,幸福之神就降臨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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