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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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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出走後,曾經寄信約她在西堤大新公司門口見面,卻不見她依約前往。不知她是沒接到信,是怕危險,還是變了心——最後,他從這裡又想到他的大哥周金。這才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頭天晚上陳文婷沒有踐約,累他空等了一晚;第二天,周金就被捕了。開頭,他還自己問自己道:「他們為什麼要抓大哥?他們為什麼要殺共產黨?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住在芳村的一間竹寮裡?」到周金遇難之後,他就越想越明白了。 如今,他看得很清楚:蔣介石和國民黨那些大官們叫的什麼聯俄、聯共、扶助工農,全是一派胡言。他們利用共產黨搞起省港大罷工,利用共產黨流血犧牲去東征陳炯明,南討鄧本殷,平定劉震寰、楊希閔,北伐吳佩孚、孫傳芳,等到打下武漢、南京和上海,他們自己的身價高了,就拋棄省港罷工工人,解散革命的工會和農會,屠殺共產黨員和所有要革命的人,把整個國民革命出賣給帝國主義。在這些險惡的風雲當中,區桃死了,周金也死了。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張子豪卻升官發財了。他自己和他二哥卻流浪街頭,有家歸不得了。不用再過多久,區桃和周金就會被人家忘記得乾乾淨淨,而他自己和他二哥縱然不叫國民黨抓去槍斃,也會被整個社會所拋棄,窮病交迫地活活餓死。想到這裡,他把靠背竹椅的扶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跳起來叫嚷道: 「革命吧!革命吧!不革命——還有什麼路走呢?人家說我又癡、又傻,我可不是什麼癡、傻的人!就算是癡、是傻,那癡、傻也不犯罪嗄!為什麼要殺死我的表姐跟大哥?為什麼要把二哥跟我,加上爹跟媽,都趕到一條絕路上去呢?」 周炳正想得慷慨激昂,萬分悲憤的時候,濟群生草藥鋪的掌櫃郭壽年拖著木屐踢噠踢噠地走進後院子來。自從那年周炳受屈走後,郭掌櫃的侄兒郭標的偷竊行為不久就敗露。郭掌櫃趕走了郭標,就常常想念起周炳。後來他知道周炳到鄉下去了,就沒再提到周炳回藥鋪子的話。再後又聽說周炳念了書,當了中學生,又參加了省港罷工委員會的工作,更在楊志樸面前,把周炳誇獎得不得了。這回周炳弟兄倆到他藥鋪子躲避,他也盡心盡意地招呼他們,一有空閒,就上後院子來坐。他並不知道周炳弟兄倆為什麼要從河北搬到河南來住,也不知道周金被捕、犧牲的事情,但是由於他的好心腸,他每次都要想法子安慰周炳幾句。 當下他端了椅子,和周炳對面坐著,就勸解他道:「阿炳,你那年要是不去學堂念書,回到這裡,跟我一道采采藥,治治病,說不定倒能吃上一碗安樂自在飯呢!」他的一番美意,叫周炳著實感激。周炳就順著他的意說道:「是呵,敢情好得多呵!」郭掌櫃說:「你舅舅頂不喜歡為官作吏的人,我也是這樣。我看你老實和氣的,你也不要跟那些人交往,要吃大虧的。你舅舅說你愛跟官府作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那官府如狼似虎,誰不恨他?可是恨,——放在肚子裡就行了。你出頭跟他作對,鬥得過他麼?官府都是一個樣子;貪贓枉法,魚肉百姓!你鬥得了一個,還鬥得了一千個、一萬個?」周炳點頭回答道:「是咯,我該記住你的話。我有時一看見暴虐橫行、陰險毒辣的事兒就沉不住氣。我的毛病就在這裡。」這樣,兩個人談得很融洽。 【28.密約】 三個月之後。周榕住在河南生草藥鋪裡,正是百無聊賴,心情十分抑鬱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區蘇帶了一封楊承輝的信來給他,約他晚上到海珠公園見面。周榕高興得非同小可,登時覺得渾身都來了勁兒。自從他們離開芳村冼大媽的竹寮之後,他就沒和楊承輝會過面,別的人又一個也找不到,好像斷了線的紙鷂一樣。好容易盼到天黑,他就坐小劃子過了江,從長堤再轉進海珠公園,會見了楊承輝。兩表兄弟手握著手,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在黑暗中,相對垂淚。他們談了約莫三十分鐘的話,就分了手。 臨走前,楊承輝告訴他,金端約他明天早上九點鐘在這裡會面,但是他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這一夜,他的精神興奮得簡直沒有閉過眼睛。第二天,果然在陽光燦爛的珠江江心裡會見了金端同志。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江蘇人,長條身材,面黃肌瘦,方臉孔,高顴骨,渾身熱情,帶著一點神秘的味道。他們親切地互相問了好,就在樹蔭下面找了一張長椅子並排坐下,細細地交談起來。 「陳獨秀犯了錯誤!」金端這樣開頭道,「可是現在不要緊了。現在南昌暴動起來了,湖南的平江、瀏陽也暴動起來了。南昌的軍隊很快就要開進廣州,到那時候,廣州還跟從前一樣,恢復革命首都的地位。」 周榕從來沒有聽過這樣迷人的話。這些話所包含的內容,太令人陶醉了。如果這些話在明天實現,明天他就能恢復自由,他就能回家,他就能替周金報仇,他就能像從前一樣,每天到罷工委員會或者別的工人團體去活動,過一過像人的生活。他說:「這恐怕是預告一個偉大的、理想的世界就要到來了!應該在廣州成立蘇維埃政府,然後討伐蔣介石,然後再討伐張宗昌,張作霖。是這樣的麼?」金端眯起眼睛望著珍珠一般閃耀的江水,傲慢地回答道:「差不多就是如此。難道還有別的途徑麼?咱們確信這個世界已經掌握在工人的手裡。咱們確信咱們自己有力量。這就決定一切。不過咱們這個偉大的理想跟一般的理想不同。一般的理想是按年計算的,理想的實現在遙遠的將來。咱們這個理想是按天、按星期、頂多是按月計算的,說不定三天,三個星期,也說不定三個月,就要實現!」 周榕又和他重新握了一次手,說:「金端同志,你的話太叫人感動了。我這幾個月躲在地洞裡生活,差不多成了瞎子和聾子。看見你,好像看見了光明的化身。你給了我不能計算的勇氣和力量。那麼,你說吧,我現在這全身的力量應該怎麼使用?」金端點點頭說:「是呀。」接著又把附近寥寥可數的幾個遊人仔細觀察了一下,才說下去道:「理想究竟還是理想。咱們目前還處在人家的淫威底下,咱們損失了很多的革命同志——你看,咱們的活動還是秘密的,像咱們過去在上海、北京、天津、漢口的活動一樣。你有那樣的決心麼?」周榕說:「你這是哪裡的話,我自然是有決心的。無論什麼事情我都願幹,只要是革命的事兒。」 金端說:「能夠這樣子,那是好極了。你參加一個時事討論會吧。那是幾個工人組織起來的。目前由李民天領導著。這個人不很堅定——可是你看情況,要是他領導不起來,你就接替他的領導職務。你必須把咱們那個偉大的理想在那些工人當中宣傳鼓動一番,使得大家都起來,為它而奮鬥。你要知道,目前還不是每個人都有堅定的信仰的。自從四月十五日以來,有些人害怕了,動搖了,在國民黨的刺刀面前發抖了。這自然只是極少數的人,那些一向投機的人,才是這樣。」後來他們又談了許多話,談得十分投契。最後金端又把那個時事討論會的時間、地點告訴了他,兩人才依依不捨地分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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