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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陳文娣望了他一眼,覺著她面前坐著的這個男人,她簡直一點也不能瞭解,就說:「這個社會自然還不是理想的天堂,也沒聽說就能壞到那步田地。你叫學校攆出來了,難道不是你自己的責任,而是社會的責任麼?聽你剛才說的話,好像你自己一點也不感到恥辱似的,這就奇怪了。社會是什麼?社會就是親戚,朋友,上司,下屬,難道你能夠那樣蔑視他們麼?如果是這樣,那只有兩條路:一條路是你把這個社會毀滅了,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建立一個社會;一條路是社會依然是這個社會,你自己毀滅了你自己!」周榕笑嘻嘻地說:「如果你贊成的話,我願意跟你一道走第一條路,可千萬別走第二條路。」陳文娣生氣了,說:「你好像一點也不瞭解我。誰跟我整天嬉皮笑臉開玩笑呢?」周榕拙笨地辯解道:「不,不。你誤會了。我說的是真話。」陳文娣氣衝衝地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不出來了。

  正當陳文娣和周榕談話的時候,陳文婷和周炳也有自己的一番談話。他們兩個並排兒坐在周家的神廳裡,親切地低聲交談著。神樓上的琉璃盞發出微弱的光,周圍瞧著曖昧和神秘。她聽見周炳說學校把他開除了,第一個反應是驚愕。她想來想去,都想不出開除他的理由。她甚至以為周炳想去做工,不想念書,因此跟她開這個玩笑。後來她知道那到底是真的了,她就堅決站在周炳這一邊,認為學校不講道理。她堅持他應該念書,不應該做工。她覺著周炳一旦離開學校,就會不屬￿她的了。她做了許多建議,把周炳弄得無所適從。她建議他向學校遞個呈文,請求學校收回成命。她建議他向別的學校提出申請,暫時做一名旁聽生。她建議他進英文補習學校,到明年再考高中……總之,和陳文娣比較起來,她表現了更多的熱情和溫暖,連半句責備的話都沒有。

  最後,周炳有幾句話,是他經過了十次八次的考慮之後,才決定告訴她的。他說:「有一個問題,我在戰場上想過,在荒山野嶺上也想過,我一定要把它告訴你……」說著,他做了一個溫柔的、真心的微笑。燈光很暗,但是陳文婷為這個微笑感到幸福和驕傲。她靜靜地等候著,隨後就聽見他說下去道:「開頭我曾經想過,你哥哥、何守仁、李民魁這些人破壞省港罷工,是有人唆擺的。回家之後,聽說你哥哥當了經理,何守仁當了科長,這問題就證明了。是殺死廖仲愷先生和殺死區桃表姐的兇手教他們這樣做的。那些兇手都串通了——他們在管著這整個的世界……」陳文婷聽了,長久地默默無言……

  第二天是星期天,陳萬利不到公司去,吃過早點之後,他走上三樓書房,把三個女兒都叫到跟前,對她們說:「你們三個以後都不要到罷工委員會去。聽見沒有?那罷工委員會馬上就要解散了。那裡面有許許多多的流氓,地痞,壞人,赤化分子!」這個問題跟陳文婕關係不大。她有時陪李民天去玩玩,也沒有做什麼事,去不去在她是無所謂。她扭歪臉,不做聲。陳文娣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只是點頭,沒做聲。罷工委員會,她很久都沒去了。但是她不能不連帶想起她和周榕的關係,這關係如今使她既覺著羞恥,又覺著痛苦。她想了一下,就轉了一個彎兒,說:「我們不去容易,你叫嫂嫂也不去麼?」陳萬利說:「你們先聽我的話,不要去,嫂嫂那裡,我另外跟她說。她是陳家的人,她能不走陳家的道兒麼?」到底是陳文婷年輕,她不服氣地問道:「這是為什麼呢?省港大罷工是國民政府贊成的。那裡面有沒有壞人,我不曉得。按我認識的人來說,他們都是滿好的,滿好的。」

  陳萬利生氣了,臉孔變得十分難看,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毫不留情地說:「誰?誰滿好、滿好?既然這麼好,你為什麼不去嫁給他!」他這句話叫陳文婕也震動了一下。不用說,陳文娣、陳文婷是受了重傷了。她兩姊妹同時放聲大哭起來,陳文婕在旁邊看著乾著急,也沒有辦法。哭了一會兒,聲音收住了,陳萬利又說:「我不是存心叫你們難過,實在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你們想想看,他們把咱叫做買辦階級,要打倒咱。如果不是蔣總司令有眼光,有魄力,有手腕,說不定咱已經叫人家打下去了。這是什麼好玩的事兒?有他沒咱,有咱沒他!你們就不可惜我這副家當,難道連我們兩個老鬼的骨頭都不想要了?罷工委員會全是那樣一籠子人。周家這幾個我不敢說,反正也好不到哪裡去!」

  陳文娣看見她爸爸說得那樣斬釘截鐵,加上自己從讀書得來一點理解,覺著他講得很有道理,事情多半就是這樣的了;另外她看見她爸爸兩鬢風霜,已經都是六十的人了,還歇不下來,一天只管奔波勞碌,吃不安、睡不寧的,也覺著十分可憐,就從心裡面軟下來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說:「我可以不再去罷工委員會。我還可以勸榕表哥也不要去。不過他這幾天心事不甯,學堂裡叫人辭退了,不大好說話。」聽的人差不多一齊叫了起來:「誰?誰叫人辭退了?」後來把事情弄清楚了,陳文婕只是一味子搖頭歎息,陳文婷嚇得用手捂著嘴巴,倒抽涼氣,覺著天下事就有這麼湊巧,這麼可怕,陳萬利打蛇隨棍上,說:「你們這回可看清楚了。赤化不會有好結果的!撤他的職不過是給他點顏色看看,還算是頂客氣的。如果他不懂得回頭是岸,還有夠他好看的呢!你不尊重旁人,你也別指望旁人會憐憫你!」說完就帶著一臉難消的怒氣走了。聽著他果然下了樓,這裡陳文婷就叫喚起來道:

  「我的好姐姐,我的頂好的、頂好的姐姐呀!你們看這不是約好的是什麼?這一定就是他們大家跟爸爸約好了的!二姐夫叫學校撤了職,炳表哥也叫學校開除了!如果說事有湊巧,我第一個就不信!」

  陳文娣說:「別姐夫長、姐夫短的吧。叫人怪膩味!你把周炳怎麼叫人開除的事,好好給咱講一遍。」陳文婷一五一十地講了,就求她二姐,好歹去跟何守仁說一聲,要何守仁去跟他們校長說說情,讓周炳回學校念書去。陳文娣也答應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去找何守仁,說明周炳的情形。何守仁閉著眼睛聽了之後,就睜開眼睛說:「我答應給你說去,但是有一個交換條件。」陳文娣一聽見「交換條件」四個字,怕他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臉就紅了,心也跳了,硬著頭皮問道:「什麼交換條件?」何守仁說:「你替我再向周榕打聽一下,那叫金端的人哪裡去了。可不能說我問的。聽說那姓金的專搞什麼農會,不知到什麼鄉下去過的。」陳文娣聽說這個條件,才安了心,說:「那沒什麼,那容易。」正說著,忽然想起上回她大哥也打聽過這個人,就感覺奇怪起來,道:「你們為什麼老打聽這個人?」何守仁笑一笑,沒說話。

  區桃的兩個弟弟,區細和區卓,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二歲,半大不大的,這天來他周家二姨媽家吃中飯。周炳閑著沒事,就和他們有層有次地玩做一處。吃過飯之後,區細和區卓在大門口和何守義、何守禮兩兄妹玩耍。區細和何守義在下「捉三」棋,區卓和何守禮坐在地上「抓子兒」。這些小孩子在聚精會神地玩兒,渾不知世界上正在發生了什麼事,玩兒得那麼有味道,真叫周炳羡慕。淡淡的、溫暖的陽光照著這些小孩子,他們就在陽光之下,無拘無束地生長,這多麼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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