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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聽見他這麼說,大家全把腦袋耷拉下來。周炳特別感到不滿意。他暗自思量道:「按大哥這麼一說,李民魁、何守仁、陳文雄都是可疑之人了,那怎麼會呢?不,不會的!他們都是純潔的青年,都是愛國的志士,都是全力贊助省港罷工的好人……」想到這裡,他不覺脫口說道:「要是這些人都不可靠,那麼,剩下國民革命叫什麼人去幹呢?」周金說:「怎麼會沒有人幹?真是小孩子說話!共產黨不在幹麼?國民黨左派不在幹麼?還有工、農、兵、學、商,你怕沒有人?內奸總是禍害,不肅清不行!」周榕說:「要是那樣幹,國民黨裡面的達官、貴人、名流、學者都會跑光的——於是,國、共就會分裂,國民革命就會流產。那未免太可惜了。」楊承輝說:「那有什麼可惜的!革命就是要革個徹底,對那些人遷就一定會給革命帶來損害。我倒認為乾脆點好。誰不幹,就滾開!我們有了工人,有了學生,就算沒有其餘的人,你怕那些軍閥推不翻,你怕那些帝國主義打不倒!」

  周炳聽了,雖然覺得也有道理,但是心中的疑團究竟解不開。當天談到很晚,才各自回家。又過了幾天,有一次,周炳在陳家的客廳裡碰見陳文雄和何守仁,他問他們國、共是否會分家,省港罷工是否會失敗,他們都異口同聲說不會,這使他更加覺得周金的懷疑沒有道理。他和陳文婷談起,兩人都覺得縱然社會上動盪不安,革命的前途還是光明的、樂觀的。

  忙忙碌碌又過了半個多月。到了陽曆十月「雙十節」那一天清早,何應元在第二進北房他自己的書房裡,把何守仁叫了進去,說:「阿仁,我那寶安稅務局的差事,昨天發表了。我以為他們不會要北洋餘孽辦稅務,誰知也不儘然。我把這樁事兒告訴你,等你也歡喜歡喜。」何守仁穿著藕灰色綢衫褲,白緞繡花拖鞋,勉強笑了一笑,就坐下來,又是方才那愁眉苦臉的樣子,並沒表露多大的歡喜。這一年來,他自從向陳文娣求婚被拒絕之後,就成了個悲觀主義者,覺得人生漆黑一團,毫無意義和價值。何應元雖略有所聞,但也無法為他寬解。過了一會兒,何五爺又說:「聽說你在什麼地方瞎捧了胡展堂一陣,有這回事麼?」何守仁說:「有這回事。」五爺說:「這就不對了。展堂固然好,但也不能一成不變。你是學政治、法律的,你應該知道政治上的事情不能一成不變。最近我看,介公的才華手腕,不但不比展堂弱,那見地魄力,還有過之。就是北洋大老之中,也找不出幾個這樣的角色。目前他固然還有些輕狂的言論,但是一旦到了成熟期,他一定會成為一個中流砥柱。」何守仁覺得沒有趣味,就漫應道:「哦,是麼?那往後瞧吧。」

  五爺覺著沒辦法,就單刀直入地說了:「你已經二十三歲了,大學也快畢業了,我看結婚算了吧。」何守仁一聽,連忙站起來抗爭道:「不,不,我不願意結婚。我要獨身過一輩子。」五爺也生氣了,大聲訓斥道:「胡說!我要你馬上結婚!你應該有點上進的志氣,不應該在男女家室的小事情上,一成不變,弄得呆頭呆腦!」何守仁用細弱的尖聲大叫道:「不行,不行,我要堅持我的獨身主義!」說完轉身就走。五爺又好氣又好笑,他用手搔著耳朵背,喃喃自語道:「獨身還成為一種主義,真是不通之至!真是妙不可醬油!」吃過早點,他就去找陳萬利,告訴他寶安稅務局的事情,還問他對蔣介石的觀感。陳萬利說:「過來過去,還是你們當官的好。你們腰藏萬貫,沒人知道。我們背了萬載的臭名,人家天天罵洋奴買辦,實地裡卻弄不了多少。說到蔣介石這種人,你看人有獨到之處,我不敢駁,至於我自己,我寧願多看兩天。有朝一日,他把共產黨殺光,我就相信他。」何應元說:「原來你也要殺共產黨的。我還當你要跟共產黨對親家呢!」

  陳萬利捧著腦袋說:「五哥,別提了。我們陳家的姑娘好像一點本事都沒有,只會找共產黨的新郎,把我的肚皮都氣破了。」何應元說:「也不是我敝帚自珍,實不相瞞對你說,我家阿仁和你家二姑娘,倒是天生一對!」陳萬利說:「那敢情好。我也不是毫無所知,可是我有什麼辦法?人家講自由哪!」何應元臨走的時候,向陳萬利獻計道:「你應該給令媛講清楚,共產黨猖狂不了幾天……蔣介石是個深謀遠慮、奇智大勇的人……廖仲愷身上所受的不過是第一槍……如此這般!」客人走了之後,陳萬利果然把這些話對陳文娣說了,文娣又將這番話對文婕和文婷說了,霎時間把這三位姑娘嚇得坐立不安,心驚肉跳。

  到陽曆十一月,秋風一天比一天緊了,鞋匠區華家裡的牛皮也因為天氣乾燥而翹起來了。有一天,吃過晚飯之後,區蘇和她爸爸說:「爸爸,你要能夠去周家跑一趟才好。我們大姨媽家是大財主,人家遲早是要拿共產黨開刀的。可是我們二姨媽家那些表兄弟姊妹,都把陳家那些少爺小姐,當做香櫞,當做蜂蜜,聞了就不放手,吃了就不走開。有一天,終是個禍患!」

  區華把他大姑娘細看了一番,覺著她說的是,就欣然同意,放下皮鞋,換了布衫,從城東南走到城西北,去對周鐵說去。見了周鐵,他第一句就說:「二姐夫,我是不相信什麼省港罷工,也不相信什麼國民革命的。那全是空話。都因為吃飽了飯,沒有事情幹。幾時見米便宜了一兩,柴便宜了一斤?阿桃死,是白送死。人家說她死得英雄,我說她死得冤枉。你得跟那些年輕人說一說,也開導開導他們:別那麼相信那些官場的話。他們高興了,要你罷工。他們不高興了,也可以要你回『老家』去!」周鐵歎口氣說:「你說的真是金玉良言,可得他們聽!那些混賬東西就是不安分。咱們忍辱偷生,一輩子還過得這麼艱難,現在他們這樣不安分,怎麼了局?」區華第二句就說:「二姐夫,我一齊說了吧,我們阿蘇對你們阿榕,是有點傻心眼的。她只怕她知識不高,攀不上。你看給他兩個拉在一起,怎麼樣?」

  周鐵頓著腳道:「嗐,真是!在這些表兄弟姊妹堆堆裡,我最心愛阿蘇。人品性格,手藝針線,都沒得說的。可是你叫我怎麼辦?人家天天都講的是自由,叫我連嘴都不敢張!連隔壁阿婷,年紀都那麼大了,半夜三更還跟我們那個小的在房間裡說這說那。我只能當做沒看見。」區華見不得要領,沒坐多久就走了。客人走了之後,周鐵走進神樓底,和周炳說:「這幾個月來,就聽到許多不好的消息。罷工的事情,是勉強不得的。不要帝國主義沒打倒,自己倒先到瞭望鄉台!你大哥停工的天數,一個月比一個月多了。你二哥的學校裡,也請了別人代課了。我說了多少回不聽!光罷工行了?連飯也不用吃了?你千萬不要這樣。白天上課,晚上不溫習,光到罷工委員會去胡搞,那是不行的。將來要後悔的。」

  周炳聽了,一聲不響,鐵青著臉兒走出門口,坐在枇杷樹下的石頭長凳上。何守義、胡杏、何守禮都在巷子裡閑耍,周炳把他們叫到跟前,問道:「帝國主義打死了咱們的同胞,咱們就要站起來打倒帝國主義,可是有人要當內奸,要破壞省港罷工,這些人是不是賣國賊?」八歲的小演員何守禮立刻回答道:「賣國賊,涼血動物,怎麼不是?」十一歲的丫頭胡杏點點頭,笑一笑,不做聲,好像怕周炳給她當上似的。十三歲的何守義打著他哥哥何守仁那副腔調說:「唔,帝國主義很凶,像老虎一樣,會吃人的,這誰不知道?偏你要去惹它!」周炳苦笑一聲,又不睬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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