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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但是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距離區桃被帝國主義者陰謀殺害還不到兩個月,廖仲愷先生在中央黨部門口被人暗殺了。這不能不在人們的精神上引起極度的混亂。區桃被人謀殺,那是容易明白的。至於廖仲愷先生,他是意志堅定,熱情澎湃,精明強幹,為人們愛戴的革命領袖之一,為什麼要謀殺他呢?誰謀殺他的呢?怎樣謀殺他的呢?這些問題,在那個期間,誰也弄不明白。因此,在這七個月裡面,每一個人都在談論著國民革命到底要往哪裡走。人們問道:國民革命還幹不幹?聯俄,聯共,扶助工農還要不要?軍閥還打倒不打倒?帝國主義還打倒不打倒?省港大罷工還要堅持多久?誰領頭來辦這一切事情,是共產黨?是國民黨?是胡漢民,是汪精衛,還是蔣介石?……

  諸如此類。

  九月二十日,當事情發生了一個月之後,在張子豪家裡有一個小小的聚會,也在談論這些問題。張子豪自從當了連長之後,把舊房子退掉,另租了一幢新洋房的二層樓居住。這裡是朝南的一廳三房,十分寬敞。舊的家具都賣掉了,換了全新的藤制和雜木家具。他和陳文英都換了新衣服,他們一個七歲的男孩子叫做張紀文的,和一個五歲的女孩子叫做張紀貞的,也都全身上下換了新衣服。連招待客人的「雅各」牌餅乾,「新基士」金山橙子,倫敦製造的杏仁奶油糖果,「斧頭」牌白蘭地酒等等,也都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好像這一家人是剛從別的星球來到廣州似的。

  這天,張子豪、陳文英夫婦做主人,客人有李民魁、陳文雄、何守仁三個人。李民魁到得最早。六點鐘吃飯,他五點鐘就到了。到了之後,他結結實實地把張家的每一樣事物恭維一番,然後說:「老學長,你這裡的的確確象徵著一個全新的中國。什麼都是新的。但是我希望你那顆偉大的良心,還和從前的一模一樣。」張子豪感慨地說:「那怎麼變得了?我如今雖然投筆從戎,但是我還記得咱們剛畢業的那個夏天的晚上。在三家巷裡的那一切,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兒。」李民魁說:「是呵。那時候,咱們都是多麼天真可愛的人!算你有見地,你找到了一個蓋世英雄的蔣校長。可是我呢?我該投奔誰呢?唉。」張子豪說:「怎麼,你們陳果夫、陳立夫兩位老闆腰杆還不硬麼?」

  李民魁又歎了一口氣道:「嗐,那還是不定之天。咱們姑且走著瞧吧!」沒多久,陳文雄跟何守仁也都來到了,大家一道入席喝酒。酒入歡腸,大家都興高采烈。張子豪舉起酒杯說:「這幾年來,我想過許多事情。不能夠說我沒有一點心得。我們座上有共產黨員麼?我想沒有。那好吧,幹了這一杯再說吧。」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望了一望大家,大家都說沒有共產黨在座,於是幹了一杯。張子豪做了一個虔誠的姿勢,兩手交叉著放在前胸上,說:「工人不能領導國民革命。農民、學生、商人也不行。共產黨不能領導國民革命。國民黨也不行。只有軍隊能夠領導國民革命。只有蔣校長能夠領導軍隊。你們說怎麼樣?如果是這樣,一切妨礙國民革命的東西都應該肅清。包括陳炯明、劉震寰、楊希閔、鄧本殷和其他一切的一切在內。你們說是麼?民魁,你是無政府派,守仁,你是國家主義派,舅舅,你是英美派,我願意聽聽你們的高見。」李民魁說:「立夫先生常常對眾人談起,蔣先生是總理以後的第一人。這是沒有話說的。蔣先生肯實幹,不像汪先生那樣多嘴浮誇,因此各方面還沒有完全服他。可是吳稚老斷過:將來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服他的。」張子豪笑道:「吳稚暉是你們虛無主義老祖宗,他說了,你就信。」陳文英插嘴說:「既然有這麼好的一個人,願上帝收留他。願他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

  何守仁非常誠懇地說:「如果拿胡、汪、蔣三個人來比,自然該推胡先生第一。論才學,論老練,論淵源,別人都無法相比的。但是他既然要出洋,也就沒辦法了。剩下汪先生雖然熱情英俊,但是不及蔣先生多多了。人家說汪先生治党,胡先生治政,蔣先生治軍,其實能夠這樣也不錯。我的議論還是比較公正,不做左右袒的。」陳文雄大模大樣地嬉笑道:「什麼左右袒不左右袒,我都清楚。大姐夫為什麼擁護蔣校長?道理很不複雜:這房子、家具、衣服、食品,蔣校長都給換了全新的,連我這兩個小外甥都重新打扮了,為什麼不擁護?至於我呢,可就不一樣了。共產黨胡鬧,這一條沒有問題。談到擁護誰,是左派,是右派;是無政府派,是國家主義派;是黃埔派,是太子派;我想最好先別忙。讓大家先看一看,誰真心從事國民革命,誰有本領驅逐帝國主義,安定政局,振興實業,改善民生,大家就擁護他。我不吃誰的飯,不穿誰的衣,不住誰的房子,也不盲從誰。」

  張子豪打趣道:「說得好極了。除了『共產黨胡鬧』五個字以外,全是一派共產黨口吻。其實共產黨也為衣、食、住。難道他不吃飯?不穿衣?不睡覺?不過不要緊,舅舅既是反對共產黨,咱們就是一家。難就難在將來的舅母,不知是否也一樣齊心!」往後,話頭就轉到周泉身上。大家都覺得她人好,不固執,沒成見。談到周榕,大家覺得他有時跟周金走,有時跟陳文雄走,沒有定性。大家又覺得,既然同學一場,又起過誓要互相提攜的,就應該拉周榕一把,使他走上正路。這樣吃吃喝喝,談談笑笑,不覺一直鬧到二更過。

  九月二十日是陰曆八月初二,也是中醫楊志朴的生日。同在這一天的下午,楊家也大排筵席,在師古巷的住宅裡請親戚朋友吃飯。陳楊氏、周楊氏、區楊氏都早來了,區華也到得很早,周鐵提前收工,也趕來了,只有陳萬利沒到。小一輩的周金、周榕、周泉、周炳、區蘇、區細、區卓、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都到了,只有陳文英、陳文雄姐弟倆,說有事不能來。楊志朴為了陳家父子三個都不來,覺得很不高興,但也只放在肚子裡,沒有說什麼。酒飯過後,周金、周榕、周炳、區蘇四個人跑到楊承輝的房間裡聊天,也談起國民革命的問題。周金坐在楊承輝的床上,身上所穿的運動背心卷到胸前,露出半截身子,右邊的褲管也卷到大腿上,露出滿腿的黑毛。他用手拍著床前的書桌,嘴裡一面罵著粗話、一面說道:

  「我操他祖宗十八代!那些內奸,你們把他當成人看?我只當他是畜生!我早就說有內奸了,你們不信,如今怎麼樣?——千真萬確:社會上有,政府裡面有,罷工委員會裡面也有!如果沒有,為什麼連蘇兆征都有人造他的謠?」周炳、區蘇、楊承輝都拿眼睛望著周金右手那只叫機器軋扁了的大拇指,沒有做聲。周榕躊躇了一下,就緩緩說道:「不是我們不信,文雄表哥和我都認為社會上、政府裡有內奸,只是罷工委員會裡不會有。李民魁大哥和守仁哥他倆是說過不論哪裡都沒有內奸的話,不過他們也是出於好意的,頂多是過於忠厚罷了。」周金十分生氣地說:「忠厚?我不相信你那些大哥、小哥是什麼忠厚的角色。我只知道,有些人是五分鐘熱度,有些人是壓根兒就沒有什麼熱度,你不妨拿懷疑的眼光去看看你那些大哥、小哥,還有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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