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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自從那次你在鳳凰臺上提醒我,說我只是個凡夫俗子,區桃表姐是升了仙的,——我怎麼也攆不上她之後,我倒得到了一種新的啟示。我對於人生的問題,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呢,這要看怎麼說法。如果能夠打倒帝國主義,摧毀整個舊社會,重新建立一種美好的生活,那麼,人生就是有意義的;如果不打倒帝國主義,不摧毀整個舊社會,不重新建立一種美好的生活,那麼,人生就是毫無意義的了!你說怎麼樣,你能夠同意我的想法麼?」

  「哎喲,看你變得多快!」陳文婷笑了一笑,又露出深思的樣子說:「才十天半個月工夫,你就變成一個革命家了!好,我同意你的想法,一點保留也沒有!」

  周炳高興了,用很快的調子說下去道:「我們一家不用說。大哥經常向兵工廠請假,回省城來參加罷工運動。二哥也不管下學期有沒有聘書,一天到晚搞交際部的事情。姐姐中學畢了業,還沒找到職業,可是她除了奔走找事之外,也參加了交際部的活動。我自己在庶務部,忙得吃飯、睡覺都沒時間。不說這些,就說你哥哥跟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這些人吧。他們都是有錢、有頭腦、有社會地位的人,不是都參加了交際部的工作了麼?只有你們四姊妹沒有參加罷工委員會的活動!大表姐有家,又是信上帝的,難怪她了;二表姐當了興華商行的會計,這也難怪;三表姐學校裡有事,她又是個不愛活動的人,也算了。你呢?你為什麼不參加工作呢?要是區桃表姐還在,她一定是豁出命來參加的!」

  「對呀!我怎麼早沒想起來?我一定參加!」陳文婷想都不想就說,「從前桃表姐在的時候,她可以幹許多事情,如今她不在了,這些事就該由我來幹。我應該做她的替身,對麼?」周炳見她答應得爽快利落,不像調皮開玩笑的樣子,就也十分歡喜。當下兩人就把劇本研究了一番,甚至有許多重要對話都預先擬想出來了。周炳問她願不願意演那個女的,她想這女的和那劉蘭芝不同,是大團圓結局的,也就高高興興地接受了。隨後兩個人又研究其他的角色如何配備,服裝道具如何籌措,排練如何進行等等,談得十分投契。看看事情各方面都計劃得大致差不離兒了,只差一個八、九歲的小女演員還沒找到,再就是演出費用兩百塊錢還沒出處。陳文婷說:「不要緊,讓我給咱想辦法。」時間已經十二點多,就散了。

  第二天,陳文婷果然展開了緊張的活動。她先找周泉,說明演劇的事情,要她和陳文雄商量經費的問題,約好了晚上八點鐘碰頭;其次又找二姐文娣,也說明演劇的事情,要她跟何守仁商量經費的問題,同樣約好了晚上八點鐘碰頭;最後把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禮邀到自己樓下的客廳裡來,拿了幾顆香港製造的巧克力糖給她吃,然後問她道:「我就要做戲了,你願不願意做?要做就做我的妹妹。」何守禮雖然才八歲年紀,看來倒像十歲。身材高高瘦瘦的,那副尖尖的嘴臉,大大的眼睛一會兒露出孩子的神氣,一會兒露出大人的神氣。她先裝成大人的樣子回答道:「不,我不做戲。爸爸不叫做。」等到陳文婷說:「唉,那多可惜!在臺上做戲,大家都望著你,都說你漂亮、可愛,多麼出風頭呵!」她又變成小孩子了,說:「也好,算你贏了,我做!」陳文婷點點頭說:「這才對!今天晚上八點鐘上這兒來吧。」

  到了晚上八點鐘,陳文雄、陳文娣、陳文婷,這邊的周泉和周炳,那邊的何守仁、何守禮,果然都陸陸續續來到了陳家樓下的客廳裡。客廳正中的酸枝麻將桌子上,擺著一盤飽滿、鮮紅、噴香的糯米糍荔枝,一盤滾圓、澄黃、蜜甜的石硤龍眼,大家一面吃著,一面談論演戲的事情。周炳一提起經費的問題,陳文雄先望瞭望周泉,看見她用一種默契的微笑對著自己,就通情達理而又慷慨大方地說:「既然如此,我捐一百塊港紙。你們知道,資產階級並不是沒有用處的!三大政策的聯俄、聯共,叫誰去聯呢?叫資產階級。扶助工農,叫誰去扶助呢?還是叫資產階級。錢,我是出了,可是你們不能讓爸爸知道。我出了錢,四妹出了人,我們一道來罵買辦,這是說不過去的!」

  何守仁也先瞅了一瞅陳文娣,看見她的眼睛充滿著善意的期待,也就爽朗明快地說:「陳君既然樂善好施,我自然也當仁不讓。我捐一百塊大洋!你們知道,我是不理會什麼黨派,什麼階級,而只知道愛國的!不管是誰,只要他愛國,我沒有不樂於成全的。」後來談到何守禮演戲的問題,他卻為難起來道:「要我出錢容易,要我去說這樁事兒卻難。家父的脾氣,你們不是不知道的。」何守禮一聽,像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嗚嗚地就哭了起來。陳文娣仍然沒做聲,只是用懇求的眼光望著何守仁,後來,他到底還是答應下來了。

  事情解決得這麼順利,又這麼輕而易舉,不由得周炳心中生出一種感激之情。他瞪大他那雙誠實的大眼睛,把陳文雄、陳文娣、陳文婷、周泉、何守仁都輪流望了一遍,好像在向大家致謝。這時候,他特別崇拜陳文雄、何守仁這兩位兄長輩,崇拜得簡直要站起來,對他們兩人說些讚美的話。他想起四年之前,他們剛從中學畢業的那個晚上的情景。那個不平凡的夏夜,他兩人曾經和李民魁、張子豪,周榕換帖結拜,發誓要互相提攜,為祖國的富強而獻身。看來他們五個人都是信人君子,說得到、做得到的。想著、想著,周炳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對著陳文雄、何守仁說:

  「你們真是熱心家!我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可是說不出來——你們……就……等於……用不著說,不只罷工工人感激你們,——凡是中國人都會……感激你們!」

  陳文雄擺了一擺手,表示不在乎的樣子。何守仁縮著脖子,聳起肩膀笑。大家又閒談了一會兒,周炳回了家,陳家姊妹和周泉、何守禮幾個人到三樓上姑娘們的書房去了,客廳裡只剩下陳文雄和何守仁兩個人。何守仁對陳文雄說:「周炳以讀書人的身份,整天和工人們周旋,過去曾經成為笑柄。想不到省港罷工爆發以來,他們平素喜歡跟工人來往的,倒占盡了便宜。你聽見沒有,說他們周家兄弟好話的人,的確不少呢。尤其是這個周炳,他在罷工工人裡面,簡直成了天之驕子!」陳文雄點頭同意道:「不錯,他是一個戇直的人。戇直的人往往就是一條心!共產黨最喜歡這種頭腦簡單的材料了。對於我們這種有點頭腦的人,共產黨就一籌莫展。」何守仁說:「對極了,對極了。說到共產黨,我倒要向你請教,你看國、共合作長久不長久?」

  陳文雄笑道:「這就要看共產黨的態度了。如果他們乖乖地跟著國民黨走,那麼合作就長久;如果他們硬要工人登上皇帝的寶座,那麼合作就很難維持。」何守仁故作吃驚的神氣說:「工人?——皇帝?可是我不明白……你自己怎麼看這個問題,你不也是一個工人麼?難道要你當皇帝,大家都服從你,——那還不好麼?」陳文雄搖頭道:「我是一個工人,但是我不是一個共產黨!」往後他們就談起國民革命該怎麼革法,聯俄、聯共、扶助工農對不對,怎樣才能夠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省港大罷工還要堅持多久,誰領頭來辦這一切事情等等,一直談到深夜。在那個時候的廣州,這樣的談話已經成為一種十分流行的風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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