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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說到這些事情,陳楊氏並不退讓,她抗聲說道:「我怎麼不知道?你別當我是廢物!我看見的比你聽見的還要多呢!可是我有什麼法子?這個世界,人家興自由。用你管?」她在找什麼東西,隨房子轉。陳萬利的眼睛,也跟著她轉,像海島上的燈塔一般,一面轉一面說:「怎麼不能管?我就要管一管試試看!你去對你二妹說,咱們老大娶她家阿泉還將就說得過去,可是她家阿榕要娶咱們阿娣,那可萬萬使不得。說老實話,咱們阿娣也是嬌生慣養的,周家房沒個房,床沒張床,連個使媽都不請,叫她怎麼過日子?就是自由也沒這個由法!」陳楊氏沒辦法了,只得說:「好吧,我只管去說說看,可你大清早,鬼吒狼嚎嚷什麼呢?叫人聽了好聽!」

  吃過早點之後,陳楊氏就走到她嫡親二妹周楊氏家裡來。兩姊妹住在緊隔壁,本來可以像一家人一樣經常來往的,可是兩家都上了年紀了,家事又多,平常都沒得閒在一處坐坐。周鐵有些怪脾氣,不讓他老婆過陳家去。周楊氏也覺得自己穿沒件穿的,戴沒樣戴的,一去碰到陳家親戚朋友在打牌吃茶,映得自己孤饑寒傖,怪沒意思,也就懶得去了。陳楊氏進了周家大門,經過周金、周炳同住的神樓底,經過周榕居住的頭房,周泉居住的二房,一直走到周鐵夫婦居住的後房。周家靜悄悄的,好像沒人在家。她拉開後房的趟門,原來周鐵也不在家,只有周楊氏正在梳頭。陳楊氏說:「哎喲,二妹,什麼時候了,大元宵節的,才梳頭!」

  周楊氏比陳楊氏年輕得多,才四十五六光景,一見是她來,就連忙站起身來讓座,說:「快坐,快坐。我這就給你燒水去。大姐,你過了年還沒來過呢!」陳楊氏說不喝茶,叫她坐下,對她說道:「二妹,你知道不知道,何家昨天又買了一個丫頭,說是他大太太外家的人,叫做什麼名兒的。唉呀,真作孽!昨天晚上直哭了一整夜。還叫不叫別人睡覺呢?你看討嫌不討嫌!」周楊氏點點頭說:「是呀,大姐。我也影影綽綽聽見一聲半聲。那女孩子要是她外家的人,就一定是從鄉下來的。孩子一離開了爹媽,多可憐哪!五爺一家,又不是好相與的!」坐了一會兒,大姐用手指著那隔了個小天井的二房問道:「阿泉在家麼?」二妹說:「在什麼家?是不是還不天亮就同你們文雄出去了?」大姐說:「說開就說吧,你可聽見人家在講咱們,說是親上加親呢!」二妹說:「聽見的。怎麼沒聽見?還有好聽的呢,說是姑換嫂呢。」大姐說:「那麼,你打什麼主意?」二妹笑起來道:「你問得好新樣兒!我打什麼主意?這世界不是興自由了麼?還跟咱們往時一樣麼?輪得到咱們主張麼?」大姐說:「哼,看不出你倒開通!依我看,話可不能這麼說。自由也得有個譜兒!同街同巷的,又是嫡親姨表,別人能不說閒話?」

  二妹低頭想了一想,還是不大明白,就走到後院子廚房裡,把開水壺拿出來,替大姐沏了一扣盅六安骨茶,一邊問道:「依你說,看怎麼辦才好?大姐夫開了口沒有?」大姐喝了一口茶,說:「這裡沒有外人,咱們又是親姊妹,敞開說了吧。像這樣的事情,准要叫人笑話。依我看,我們老大跟阿泉的傻心眼兒,就依了他們算了。我們阿娣跟你們阿榕再這樣搞,那可不中。姑換嫂雖是歷來都有的事兒,可是一對是表兄妹,兩對還是表兄妹,人們不笑話怎的!」二妹哦的叫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你們只進不出。你跟你們文娣說說看,我跟阿榕可說不來。他們要是悅意,怎麼著都好。」大姐說:「你這個人怎麼沒點兒主宰!老實跟你說,阿泉的脾氣好,人又和睦,跟我相處得來。可是我們阿娣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的,她爹把她縱慣了,只怕你騎不住,我是替你想。」二妹不同意道:「哪有這個道理!文娣哪樁都比阿泉強。我跟她也合得來。」

  大姐歎了一口氣,說:「二妹你可真難纏。你也不想一想,阿泉過我們家,是打樓下挪到樓上,這自然容易;可是阿娣到你家來,那是打樓上挪到樓下,這就成了打邊爐跟打屁股,味道全兩樣了!」周楊氏真是又拙又直,她還堅持道:「大姐,話也不能全朝那麼說,有嫌窮的,也有不嫌窮的。文娣不是那樣的角色。」陳楊氏沒辦法兒了。她站起身來,拍著自己的衣服說:「人家說我是『釘子』,我倒還不像;說你是『傻子』,那是一點也錯不了!」周楊氏以為她要回去了,只對她和氣地咧著嘴笑,可是一會兒,她又重新坐下了。

  前面,周泉和周榕都出去了,周金沒「出糧」,也不回家,只剩下周炳坐在神樓底他自己那房間裡,拿圖畫紙和鉛筆在畫著什麼。陳文婷忽然走過來,拉開他的趟門,又不走進去,只探進一個腦袋,望著他說:「炳表哥,快出來看。何家又買來了一個小丫頭。小得那個樣子!比阿禮大不了一點點,好像還要吃奶哩。」周炳嘴裡說:「何家已經用了三個使媽,還不夠!」一面放下紙筆,跟著陳文婷走了出去。有幾個小孩子在巷子裡燒爆仗。一個是何守義,一個是何守禮,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他好像有點認得,又好像認不得。他向那小女孩子招手道:「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子聽見有人叫她,先就嚇了一跳。到她看清楚那是一個大手大腳的高大男人,她就認出來他是從前在震南村給何家放牛的炳哥哥。她哭了,又連忙退後幾步,用身體緊挨著陳家的矮圍牆。何守義替她回答道:「她叫胡杏,是我媽的侄女兒。昨天才打震南村來,要在我們家住幾天。」周炳聽說是胡杏,也呆住了,一時說不上話來。那女孩子聽見她表哥說出她的名字和鄉下的村子,登時驚慌萬狀,好像有什麼禍事臨頭。那小小的圓眼睛閃露出黃金的光澤,那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動著。她的臉上沒肉,罩著一層饑餓的青黃色的薄皮,身體又瘦又直,像根竹子。身上穿著男孩子的舊衣服,非常寬大,不合身。她的背後拖著一條又細又長的小辮子。天氣還很冷,可是她沒穿鞋子,一雙赤腳凍得紅通通的。

  何守禮跑到周炳身邊,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扭回頭鼓勵胡杏道:「來,杏表姐。怕他什麼?他是很好相與的,你瞧,我還敢打他呢!」陳文婷對周炳寵愛地望了一眼,然後諂媚地對胡杏說:「過來吧,不要怕他。他外邊粗魯,裡邊可不粗魯。他特別同情你們這樣的窮人,是真正的人道主義者。正是金剛的外貌,觀音的心腸。炳表哥,不是麼?」周炳感慨萬端地紅著眼睛,走到胡杏面前,捧著她的臉看了又看,說:「杏子,原來是你!

  你長大了,又瘦成這個樣子,我簡直認不得了!別哭,別哭!——你姐姐好麼!阿樹、阿松都好麼?你爸爸、媽媽怎樣了?」說完又回過身來對陳文婷說:「阿婷,我跟她是老相識了,你少瞎扯!你——」話還沒說完,只見區桃跟隨著她母親區楊氏,從官塘街外面走進三家巷裡面來。周炳和她們打過招呼,又對胡杏說:「杏子,不要怕。三家巷是個好地方,——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隨後就甩開了文婷、守義、守禮,跟著區家母女回家去了。陳文婷沒奈何,只得向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劉蘭芝!好不害臊的狐狸精!」

  區楊氏和區桃一直走進後房裡,和大姨媽、二姨媽拜過年,三位老姐妹就坐下談天。周炳對區桃邀請道:「走,到我前面神樓底去,我給你畫一個像。」於是他倆就走了出來。神樓底很小,丁方不到一丈,擺了兩張板床,一張書桌,一個藤書架,兩張凳子,地方就顯是很窄。周炳叫區桃坐在一張迎光的床上,自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就用鉛筆在圖畫紙上替她畫起像來。周炳說:「稍為向左一點。」她就把臉朝左邊轉過去。周炳說:「太多了,稍為正過來一點。」她就正過來一點。周炳說:「手放自然一點。別太用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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