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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大家縱情大笑了一陣子,杜發又接著說下去道:「怪不得我們東家說周炳雖有過人之力,卻不是一個鐵匠。你既然有這樣的本領,你就一輩子演戲給咱們大家看,多好!說起戲來,我倒覺著馬明說得對:你演得的真極了!一直到如今,我還覺著你是一個焦仲卿。我睡覺也看見他,洗臉也看見他,吃飯也看見他。劉蘭芝也演得逼真。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只有一樁不像的,就是那個婆婆。周鐵大嬸我很熟,卻一點不像她那副嘴臉!」大家又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周炳攆著杜發要打,杜發一竄就竄出馬路外面,周炳跟著後面追,追了半條馬路,沒追上,才算罷手。

  晚上,周炳到南關去。在年輕裁縫邵煜的鋪子裡,他找了邵煜、丘照、馬有、關傑、陶華這一夥子人。老裁縫師傅回家去了。他們正在談得興高采烈,又談戲,又談人。一見周炳進來,更樂得不可開交。清道夫陶華提議打酒,大家都贊成,他從邵煜的碎布籮裡找出一個玻璃瓶子,拿起就走。印刷工人關傑跟著走出去,買了一包滷味,一包南乳花生。大家圍著裁縫師傅的工夫案板,把酒倒進兩隻茶杯裡,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後來,還是陶華先開口說:「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談論你們昨天晚上演的戲。我們都覺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也只有她,才配得上你。」周炳放下茶杯,露出那癡呆有餘的樣子望著陶華,見那清道夫這時候不像在開玩笑,自己的臉唰的一下子就紅起來,登時手腳都沒處安頓。

  眾人看見他的窘態,越覺著他忠厚可愛了。等了好一會兒,又連連喝了兩口白酒,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老朋友,你這話從哪裡說起?」陶華笑著,沒回答,關傑說了:「依我看,是戲做得好,你做得好,她也做得好,這叫做雙絕。要是你做得好,她做得不好,看的人就會說:休了她就休了她,不值得為她癡癡纏纏!要是反過來,她做得好,你做得不好,看的人就會說:這是個薄情郎,你犯得著為他上吊!兩家都做得絕了,這戲就成了真事,沒有別的法兒收科了!」陶華說:「你們看,就是咱們印刷工人有字墨。他不單會看戲,而且會批戲。叫我學著說這麼一通我也學不上來。」馬有也說道:「雙絕!雙絕!你那麼漂亮,她也那麼漂亮。」邵煜也說道:「你那麼真情,她也那麼真情。」丘照也加上說:「難得你那麼堅心,她也那麼堅心。我聽看戲的人說:全省城再也找不出這麼一對兒了!」周炳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耳朵根都紅了,只好拿些不相干的話搪塞道:「做戲的事兒,原是當不得真的。」陶華說:「自然,自然。做戲的事兒當不得真。戲儘管那樣結局,你們兩個永遠不會分開。我看,你們索性在一起過活吧,像俗話所說的,把天窗拉上吧!」

  大家拍起巴掌來。手車修理匠丘照搶先說:「要是到了那個好日子,坐汽車我管租車,坐花轎我管定轎,儀仗、吹打,都歸我包。我跟他們都熟,很要好。」裁縫師傅邵煜接著說:「那麼,鳳冠、霞帔、長衫、馬褂,喜幛、彩屏,桌圍、椅墊,全歸我管。」蒸粉師傅馬有笑起來道:「既然如此,所有的松糕、大發,糖人、糖馬,舂果、煎堆,紅包、紅蛋,理所當然是歸我的了。」印刷工人關傑搔著頭說:「吃的,穿的,坐的,都有了。該管的,你們都管了。我該做些什麼呢?這樣吧:我給你們印禮帖,發喜信,登廣告,辦證書吧!」

  清道夫陶華喝了一大口酒,說:「想起那年七月七,——一晃眼五年了,你打那林什麼的開泰卻打得好!來,讓我再喝一口。那時候咱們大家年紀都還小,我就想過:只有你才配得上她。那林什麼的開泰還差得遠呢!到了那麼一天,我沒有別的,只有把從南關起,到西門為止的整條馬路,都給你們打掃得乾乾淨淨就是了!」大家都叫好,又哄堂大笑起來。周炳懇求道:「兄弟們,別亂說。這裡說說不打緊,傳到她耳朵裡,她就要氣壞了。她是受不了一點粗魯的……」陶華拍著胸膛說:「自然,有誰對她粗魯,我就跟他拚了!」

  在這些讚美的輿論當中,周炳的媽媽周楊氏卻另有一番見解。有一天,她對周炳說:「阿炳,你們年輕人,沒事做做戲,那倒不要緊。可你們怎麼不挑些吉利團圓的出頭來演,卻演這些苦情戲幹麼呢?人們看戲不圖個快活?大新正月不圖個好意頭?何苦弄得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再說,那個做婆婆的,我看就不近情理。世界上哪有這樣一個瘋婆子?放著一朵花似的一個小媳婦,連心疼都來不及呢,還說去糟蹋她!」周炳對她笑著點頭,沒有回話。

  【14.畫像】

  人日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天,是舊曆正月十五,又是一個昏暗的陰天。年紀約莫五六十歲的陳萬利起來很早,也不等老媽子打洗臉水,就從二樓南邊他所住的前房走到陳太太所住的後房去從低垂著的珠羅蚊帳裡面叫醒了她。陳楊氏也有五十多歲年紀,一面撩開帳子,一面打呵欠,說:「你又狂什麼?大清早的!」陳萬利坐在她床邊說:「我昨天晚上睡不好,老在翻來覆去想著兩樁大事。」陳楊氏說:「是呀,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好。前面何家新買來的那個丫頭,整整哭了一夜,討厭死了。」陳萬利擺著手說:「我也聽見的,真哭得凶。先別管人家家裡的閒事,我把那要緊事先對你說吧:我決定要加入國民黨了。」

  陳楊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連衣服都不穿,說道:「你又不是平白地瘋了,發什麼老瘟呢?孩子們年輕,玩一玩兒也沒要緊,你多大年紀了,還出那個醜?」陳萬利搖頭道:「你三步不出閨門,什麼都不懂得。如今國民黨看著要當權了,不加入要吃虧的。」陳楊氏不相信道:「沒得亂嚼牙巴骨子!你做你的出入口買賣,誰給虧你吃?」陳萬利說:「你還沒睡醒!官場裡沒有一點手腳,什麼都鬧不成功的。人家國民黨現在還要做買賣的人,可是北洋派的官僚,像前邊何家五爺那樣有本事的人,人家還不愛要呢!」陳楊氏說:「你做事別光迷住一邊想。人家將來遲早是要共產的。你捨得拿出來跟別人一起共麼?不說別的,就是叫你拿出三百塊錢和後面周家共一共,你恐怕也要收他的房契。」陳萬利點頭贊許道:「你所見這點極是。不然我為什麼會整晚去想它呢?可是你要知道,國民黨如果真正要共產,那咱們加入也好,不加入也好,反正是會共的,咱們也擋不定。不過加入了,好處還是大些:說不定能推遲它一年半載也好。不然的話,就是要共,也能事先透個消息。」

  陳楊氏穿衣服下了床,不再說話了。她覺著世界又要不好起來,有什麼災禍就要來到,可是她自己又沒法抵抗,只好忍耐著,見一步,走一步。一會兒,她丈夫又說了:「你剛才提到周家,我還有句話要說。」陳萬利說到這裡,用手指一指對門做陳文雄書房的北邊後房,低聲說下去道:「咱們老大不在書房麼?不要他聽也好。你在你們楊家三姊妹之中是大姐,是能幹麻利的人,是拿得定主意的人,你怎麼不曉得咱們三家巷鬧出了些什麼名堂?什麼姑換嫂呀,什麼親上加親呀,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真是枉費了人家還把你叫做『釘子』!我看這釘子是生了鏽了,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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