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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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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松!區卓!」 仔細一聽,並且還是陶華隊長的聲音。他們快活得渾身哆嗦,背上出汗,拼命在大海一般的天空裡找那叫自己名字的人。那個人又說話了: 「區卓!胡松!你們到底是巡邏呀,還是在這裡玩兒呀?」 他們從高高的天空中一下子掉到地面上,夢也醒了。兩個人同時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看見正是隊長陶華站在他們後面,連忙問什麼事兒。陶華沒有回答,只向他們招一招手,回頭就走。他們跟著走進工棚,只見其他工友都在幹自己的事情: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睡覺,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準備接班。他們第一赤衛隊那一夥兒卻聚集在一個角落裡,馬明、胡樹兩個站著,關傑、邵煜、丘照、王通四個蹲著,看樣子是在等候他們。 人一到齊,陶華就低聲向大家宣佈:他剛才接到冼鑒的通知,有九條駁殼槍,一大箱子彈,要發給他們赤衛隊。目前,運軍火的船已經停泊在南渡口,看大家有什麼辦法把貨起回來。起貨的時候要想辦法通過大帽岡駐軍的崗哨,還要想辦法不讓赤衛隊以外的任何人知道。丘照、王通兩人一聽,就嚷著要去。大家都笑了,說讓他倆去,准會跟駐軍開火對打起來。關傑、邵煜兩人提議把軍火接過來之後,不要運回工棚,就象從前埋藏稽查站的槍枝一樣,在大帽岡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刨個坑埋起來。大家合計一下,埋起來雖好,但等使的時候卻沒得使,也不妥當。 後來胡松和區卓唧唧噥噥商量了一下,就向大家提出道:「我們拿一根扁擔,抬兩個竹籮,裡面裝些髒被單、破衣服,只當是去槐沖洗衣服的樣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它抬回來了。有什麼難處!」大家一聽,這辦法果然使得,就決定照這麼辦。東西都是現成的,也好張羅。不久就找到了一根特別粗、特別長的扁擔,一對又細密、又結實的竹籮,又從大家的木架床上扯下了那些又黑又爛的蚊帳、被單、衣服、汗巾等等,裝滿了兩大籮。胡松和區卓兩人抬著,走在前面,陶華空手,跟在後面,一直朝槐沖的南渡口進發,其餘的人都留在工棚裡,各人做各人的事情,沒有露出一點痕跡。那三個人到了南渡口,果然看見一隻小艇,靜悄悄地靠著岸。陶華裝成過渡的客人般地喊道:「過海呀!」小艇中沒人答腔,只探出一個沉著有勁的腦袋來。他正是冼鑒本人。陶華把那些爛髒衣物倒在沖邊,提著兩個竹籮飛快地跳上了船。一會兒,他捧著一個重甸甸的竹籮跳上岸;過一會兒,他又捧著另外一個重甸甸的竹籮跳過來。小艇就開身了。 胡松和區卓拿幹衣物裹住了那些閃閃發亮的玩意兒,上面蓋上一些已經擰乾的濕衣服,兩個人一前一後,渾身帶勁地抬起就跑。陶華扳了一根三尺來長的樹枝,拿在手裡,不遠不近地在後面跟著。大帽岡地勢平坦,不算太難走,可是那兩個小後生不停地拿手指刮著汗,眨眼之間,走到了那一排駐軍的宿營地。那是一間破爛的祠堂。那些灰老鼠一堆一堆地在天井裡和兩廊上打鬧著。祠堂門口站著一個卷起褲腿,上身只穿一件運動背心,歪歪倒倒地背著一根步槍的衛兵。他本來無事可幹,這時候卻伸出手來把胡松、區卓攔住了。「嗨!」他吒呼著,「你們抬的什麼東西?」胡松照常走著,說:「洗衣服哇!你自己看不見麼?」 衛兵無是生非地吆喝道:「胡說!哪有那麼重的衣服?站住!檢查!」祠堂裡的弟兄們聽見他這麼嘰呱大叫,知道他在兜生意,也就不來插手。區卓哪裡肯站住!他一面推著胡松往前走,一面反唇相稽道:「你檢查個屁,日本人打到萬寶山來了,你那麼有本事,怎麼不去打日本?」衛兵惱了,舉起拳頭威脅區卓道:「我丟你祖宗!老子愛打日本,就打日本!老子愛檢查,就檢查!老子愛揍你,就揍你!今天老子一定要揍你!」這時候,陶華剛趕上來。他舉起手中的長樹枝要往下打似地威脅胡松、區卓道:「打斷你們的腳骨!還不趕快給我滾!吃飯你們打衝鋒,幹活你們肚子疼,鬥起嘴來象公雞!衣服不幹,你們今天晚上拿什麼給大家穿?」胡松、區卓兩人會意,裝做怕打似地,撒開腿就跑。陶華走到那衛兵面前,遞給他一支香煙,又微笑歎息道: 「現在的民國孩子都是白雲山蟋蟀:光會叫,打不得!你真給他們兩下,唉,他們只會把腦袋抱起來!……晌午上發記喝茶去,我看賬。」 到陶華回到工棚的時候,胡松和區卓已經把一切收拾停當,連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了。陶華問他兩個,他兩個不說;問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串好了,也不說。但是不用他們說,他自己不久就看出來了。首先,胡松、區卓兩個人和別人掉換了床位。他們要了兩個下鋪,又把枕頭對著枕頭,以便兩個腦袋能夠貼在一起。換完了床位,兩個人就躺在床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肯起來。其次,胡松、區卓兩個人那眉飛色舞,笑得有牙沒眼,嘴巴合不攏來的狂喜之情,簡直無法遮蓋。他們吃飯不肯同時去,解手也得輪流著,值勤也錯成兩班,總之,要留一個人守著床鋪,不能同時離開。又其次,陶華細心觀察他們,見他兩個整天趴的窗口,看那邊辦事處門口的衛兵;又同時平伸著扁擔,朝那兩個衛兵瞄準。有一回,陶華瞅著四周沒人,快步走到他倆床前,彎下腰,伸出手,好象要摸床鋪下面的什麼東西。胡松、區卓兩個小糾察隊員同志喝住他道:「不許動!不許動!」陶華縮回手,連聲答應道:「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 他倆沒法兒,對著他笑道:「哎喲,不幹!陶大哥,你真鬼呀!」 從此以後,他倆就無日無夜,盡心盡意地守護著那些寶貝,即使睡熟了,有人走近床前,他們也會立刻驚醒。每當夜靜無人的時候,他們就會蹲在床前,伸手到床底下去,盡情撫摩那些無價之寶。撫摩過幾遍之後,他們就會回到床上,腦殼頂著腦殼,低聲在訴說各自的抱負,在發出各種各樣的誓言,在交換充滿幻想的密約。 胡松會這樣說:「要是我有一枝槍,我就要認認真真和它過一輩子!哪怕前面有刀山油鍋,哪怕後面有千軍萬馬,也別想能把我們分開!」 區卓會這樣說:「要是我呀,我就要帶著它穿州過府,打盡人間不平,報盡人們仇恨!什麼妻、財、子、祿,什麼榮、華、富、貴,我全不放在眼裡!」 胡松又會這樣說:「到那時候,難道咱們還能不進共產黨麼?」 區卓也會這樣說:「對!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到那時候,咱們已經進了共產黨了!」 就這樣,他倆越說越起勁。會說得一直沒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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