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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陳文婕訴說廣東震南懇殖有限公司賠累太多,周轉不靈,而科學試驗方面又看不出明顯的效果,想在晚造插秧之前,壓縮一半的規模,裁減一半的人員,又怕惹起風潮,不知如何是好。陳文婷卻訴說她丈夫宋以廉的縣長位置杌隉不安,風聲很大,她說小宋準備萬一風聲太緊,立刻就走香港,她自己又不願跟著去做香港寓公,也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是否應該把這頭婚事乾脆離了拉倒。陳萬利和陳文雄父子倆賢明是賢明,幹練是幹練,可是如今謀慮萬利進出口公司的千秋大業,謀慮東昌行目前對於東洋貨物該採取什麼方針這些大事,已經招架不來,哪裡還能去管這些姑娘們的玩意兒呢?大家訴說一通,只給彼此增添了一些煩惱,到底依然沒個定著。

  過不了幾天,廣東震南懇殖有限公司董事會,假座以陳萬利名義創辦的庚午俱樂部,接連開了三次會議。庚午俱樂部座落在打銅街一幢古老的三層建築物裡面,外表看來很象一間銀行。廣州的顯赫的資本家們在這裡宴會、賭博、打彈子、商量大事,除了少數幫閒、跑腿的不三不四的角色以外,其他的人是輕易進不去的。在第一次董事會上,陳文婕報告了公司的經濟狀況,李民天報告了科學研究的成果,——這些,董事們都沒說什麼。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南京和廣州分裂的時局問題,——其中最吸引人的,是胡漢民會不會被釋放,蔣介石會不會下野這兩點。

  後來陳文雄發表了一通議論,認為科學研究應該由國家負責,國家如果不管,光依靠個人投資,是什麼事也做不出來的。大家很贊成他的見解,就決定一方面向省政府遞呈文,請省政府撥出研究經費;一方面堅決縮小事業規模,裁減一半職工,維持到年底,再做打算。在第二次董事會上,董事們碰到了更加棘手的問題:震南試驗農場的工人們為了反對公司裁人,已經開始罷工了。一上來,陳文雄就大聲開玩笑道:

  「好哇,好哇!他們宣戰了,他們正式宣戰了!不過說到罷工,咱們大家都是裡手。所不同的,是我們的罷工專門用來對付帝國主義者,他們的罷工卻用來對付中國人——對付中國的科學研究!如今日本人在東北的萬寶山製造了血腥的慘案,他們卻在華南的震南村罷工響應。說他們裡應外合,也許不太過分呢!」

  後來幾經討論,又做了三項決議:第一,堅決貫徹上次董事會的決議,縮小事業規模,裁減一半職工的方針不變;第二,罷工工人不肯按時下種育秧,另雇臨時工人育秧;第三,如果晚造秧苗當真插不下去,就把整個農場解散,公司宣告結束,進行善後清理。對於這第三條,農學家李民天是很不樂意的,可是看見自己的夫人、董事長陳文婕都不怎麼熱心,也只好由它去了。過了不久,董事會又開第三次會議。因為罷工工人組織了糾察隊,阻止農場雇用臨時工人育秧,眼看今年晚造,無秧可插,所以董事會又做了決議,授權經理人員,雇用十二名正式軍隊,駐紮在農場裡面,保護公司財產,並且保護臨時工人,進行試驗品種的育秧工作,會議完了之後,陳文雄不無感慨地對他三妹搖頭道:

  「你看,連糾察隊都組織起來了。簡直都跟省港大罷工一模一樣了!但是,」但是以後,他用英文插進了幾句話:「我的親愛的三公主,鎮靜些,勇敢些,這不過是你的成功之路上的第一顆小石子罷了!。隨即又換了中文說下去道:「我們即便是動用了暴力,也跟別人動用暴力不一樣。我們是文明的,別人野蠻的。我們的權利是合法的,受到憲法的保障的;別人是封建的,不合法的。中國不爭氣,沒有適當的憲法,但是世界各國都有憲法,憲法上都有明文規定:個人的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停了一停,他又加上幾句道:「不過在目前這種國事蜩螗,紅軍越剿越多,日本人越逼越近,自己人越分越裂的局面底下,我跟老頭子一個意見,就是為了更加安全起見,把一部分資金及時轉移到更有保障的地方去,象香港、澳門、呂宋、星加坡一帶去,也不失為明智之舉就是了。」

  可惜世界上不是個個人都懂得什麼是明智之舉,什麼是個人的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象震南試驗農場的工人們,他們就不懂得那些道理,而僅僅為了糊口的兩餐,就不惜和東家們苦苦糾纏。這幾天,大膽好奇的農民們都愛悄悄跑上大帽岡去探頭探腦地看熱鬧。原來駐在大帽岡的一排軍隊,撥出十二名兵士,駐進了震南試驗農場的辦事處裡,還在辦事處的大門口,安上了兩名警衛,行人出入,都要經過哨兵檢查。隔著一塊大草坪,那邊就是工人居住的大茅棚,工人糾察隊日夜在輪班守衛著,和這邊的灰色的軍隊遙遙對峙。

  此外,還有流動糾察隊在附近所有的通道上巡邏,把整個辦事處和那些警衛部隊放在事實上的包圍和封鎖之中。看見過工人糾察隊的人,都眾口同聲地稱讚他們氣色紅潤,精神威武,跟那些煙精似的軍隊整天聳肩膀、打哈欠,又皮黃骨瘦、神志頹唐的,大不相同。這一天半前晌,胡松和區卓這兩個年輕人結伴兒在流動糾察隊裡值勤。他們在各個路口巡邏了幾遍,見沒有什麼動靜,又沒有什麼可疑的人,連一條可疑的狗也沒有,就來到草坪上,把各人手裡拿著的扁擔放在身邊,面對面兒坐著歇氣。十七歲的區卓拿眼睛望著胡松那叫太陽曬著的,紅光滿面、精力旺盛的小臉,忽然感慨地說:

  「急腳松,我原先不知道你這麼好。要是我早知道,我早就搬來震南村和你一塊兒過了!」

  胡松覺著十分激動。最近這幾個月,他們要好得簡直分不開,一個時辰不見面就不自在。這個十九歲的鄉下孩子也拿眼睛瞅著區卓那跟區桃一模一樣的杏仁臉兒,兩個淺淺的笑渦兒,又嚴肅、又豪爽地說:

  「和尚,那怕什麼?你就一輩子住在我們鄉下好了,別回省城好了,笨七!」

  區卓點點頭,又搖搖頭,笑道:「好是好。就是你們這裡有二叔公何不周,不好!有林開泰和郭標,不好!有鄉團、保安隊和這些灰老鼠,不好!」

  胡松急急爭辯道:「那怕什麼?你們省城還有比二叔公更惡的何五爺呢!還有瘋子何守義和陰毒鬼羅吉呢!還有憲兵、警察和洋鬼子兵呢!」

  區卓歎口氣道:「是呵,是呵!是一樣的呵!最好就象省港大罷工的時候一樣,要不,就象廣州起義的時候一樣,辦起真正的糾察隊、赤衛隊來!你知道麼?人家是拿真刀真槍的。不比我們光拿鐵筆、扁擔。有了真刀真槍,你誰都不用怕!……唉,可惜我沒進過糾察隊、赤衛隊,說不清楚……那又有什麼法兒呢?我哥哥區細,還有馬後炮馬有,他們都進去過的,多光榮呀!可惜如今倒開了小差!」

  胡松拿有力的手抓了他的肩膀一下,安慰他道:「那怕什麼?我們人有的是!就是真刀真槍,我們也有的,不過沒拿出來就是了。你別急!」

  說罷,兩人默默無言地望著廣闊無邊的天空,做夢般地,盡情地幻想起來。關於在廣州大城、公安局大門口分發槍械的故事,他們只聽說過,誰也不曾親眼見過。這時候,這整個的天空,就變成了公安局的大門口。那裡有數不清的人,有數不清的馬匹,有數不清的大炮,還有數不清的卡車。每輛卡車上,那槍枝和子彈,簡直堆積如山。人們排著隊,等候發槍枝的人念自己的名字。胡松和區卓兩上小夥子都著了迷,心跳得非常厲害。他們正叭在草地上,拿手中的扁擔向辦事處門前的國民黨兵士瞄準,生怕叫到自己的名字,而自己聽不見。果然不錯,有人叫他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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